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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姑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1 时间:2017/11/4 字数:230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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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在画家暂时消失的时间里,继续着诗人的消息。诗人L是一种消息。见没见过他是次要的,你会听到他,感觉到他。空间对诗人L无⾜重轻。他是时间的一种 ![]() 没有这种 ![]() 从他用煤,在那座桥墩上描绘一个小姑娘的头发时起,我听见他的消息。他坦⽩的心愿遭到嘲笑,草丛中童真无忌的话语成为别人威胁他的把柄,那时,我感觉他已存在。沿着长长的河堤回家,看见偌大的夕 ![]() L是个早 ![]() 这未必不是诗人的天赋之所在。 L一岁的时候, ![]() ![]() ![]() ![]() ![]() ![]() ![]() ![]() ![]() ![]() ![]() 我记得⺟亲抱着L立于湖岸,湖面的冰层正在融化,周围有一群男人和女人,他分辨得出女人们的漂亮和丑陋,我想那时L大约两岁。冰层融化,断裂时发出咔咔的响声,重见天⽇的湖⽔碧波 ![]() L,我记得他更喜 ![]() ![]() ![]() ![]() ![]() ![]() ![]() ![]() ![]() ![]() ![]() ![]() ![]() ![]() ![]() ![]() 七岁的L,七岁的诗人,不见得已经知道“真理”这个词了,但我记得他相信真理都在女孩子们一边,在女孩子们手中,在她们心里。尤其是比他大的女孩子,比他大很多,她们是真理的化⾝。他整天追在一群大女孩儿庇股后面,像个傻瓜,十三、四岁的大女孩儿们并不怎么理会他,不怎么理解他。这没什么,七岁的诗人并不介意。她们走到哪儿L跟到哪儿,她们当中的一个也许两个甚至讨厌这个只有七岁的小男孩儿,但是L喜 ![]() ![]() ![]() ![]() ![]() ![]() ![]() ![]() ![]() ![]() ![]() ![]() ![]() 79 十岁。L十岁,爱上了一个也是十岁的小姑娘。 那是诗人的初恋。 如果那个冬天的下午,融雪时节的那个寒冷的周未,九岁的Z在那座出乎意料的楼房里,在那个也是九岁的女孩儿的房间里,并未在意有一个声音对那女孩儿说——“怎么你把他带进来了,嗯?谁让你把他们带进来的?”如果Z并未感到那声音的美而且冷,而是全部心思都在那个可爱的女孩儿⾝上,那么完全可能,他就不是九岁的Z而是十岁的L。 那个女孩儿呢,也就不再是跟画家一样的九岁,而是跟诗人L一样,十岁。 如果在那个下午临近结束的时候,九岁的Z走出那座梦幻般美丽的房子,没有再听见那种声音——“她怎么把外面的野孩子带了进来…怎么能让她把他们带进来呢…”那么他,就是十岁的L。或者他听见了——“…她怎么把那个孩子…那个外面的孩子…怎么把他们带了进来…”但他不曾理会,不曾牢记,或者一直都没来得及认为这样的声音很要紧,他站在台阶上一心与那女孩儿话别,一心盼望着还要再来看她,快乐,快乐已经把这男孩儿的心填満再没有容纳那种声音的地方了,那么这样的一个男孩儿,就不再是九岁的画家Z,而成为十岁的诗人L。 那个冬天的下午呢,也便不再是冬天的下午。 十岁的L告别十岁的女孩儿,那时不再是冬天,那个融雪时节的寒冷的周末迅即在我眼前消散。L走过一家小油盐店,走过一座石桥,沿着河岸走在夕 ![]() ![]() 但如果这样,那个如梦如幻的女孩,她又是谁呢? 这样的话,她也就不再仅仅可能是未来的女导演N。 她是另一种情绪了。 她既像是未来的女导演N,又像是未来的女教师O。另一种情绪,在少女N和少女O之间游移不定。这情绪有时候贴近N,有时候贴近O,但并不能真正附着于她俩中的任何一 这样,在少年诗人初恋的目光中,我模模糊糊地望见了另一个少女——T。当O和N在我的盛夏的情绪中一时牵连、重叠,无从分离无从立独之时,少年诗人狂热的初恋把她们混淆为T。 这情绪模模糊糊地凝结成T,是有缘由的:有一天,当我得知诗人L不过是单相思,T并不爱他,T爱的是另一个人,那一天,O和N就还要从模糊的T中脫离出来,互相分离,立独而清晰;爱上F的那一个是N,爱上WR的那一个是O。那一天L的初恋便告结束,模糊的T不复存在。至于模糊的T能不能成为清晰的T,能不能是确凿的T、立独的T,现在还不能预料。 现在,沿着河边的夕 ![]() ![]() 80 可能有两年,或者三年,L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替⺟亲去打油、打酱油打醋、买盐。因为,那座美丽的楼房旁边有一家小油盐店。 几十年前有很多那样小油盐店,一间门面,斑驳的门窗和斑驳的柜台,柜台后头坐一个 ![]() ![]() ![]() ![]() L盼望家里的油盐早⽇用光,那样他就可以到那家小油盐店去了。提着个大竹篮,篮中大大小小装満了油瓶,少年诗人満面舂风去看望他心中的小姑娘。那房子坐落在河对岸,一直沿着河岸走,灌木丛生垂柳成行,偶尔两三杆钓竿指向河心,垂钓的人蔵在树丛里,河两岸并没有现在这么多⾼楼,⾼一声低一阵到处都是鸟儿的啼啭,沿着河岸走很久但这对诗人来说是最幸福的时刻,并不觉得其路漫长。然后上了小石桥,便可望见那座桔红⾊的房子了,晚霞一样灿烂,就在那家历尽沧桑的小油盐店旁边。 老掌柜一提一提地把油灌进L的瓶子里。把那么多瓶子都灌満要好一阵子,少年L便跑出油盐店,站在红⾊的院墙外,站在绿⾊的院门前,朝那座美丽的楼房里忘情地张望,奋兴而坦率。不,他对那座房子不大留心,灿烂的⾊彩并不重要,神秘的內部构造对他并不重要,因为现在不是画家Z,现在是诗人L。在诗人L看,只是那女孩儿出现之时这房子才是无比地美丽,只是因为那女孩儿可能出现,这房子才重要,才不同寻常,才使他望渴走⼊其中。自那个冬天的下午之后,画家Z虽然永远不会忘记这座房子但他再没有来过。画家Z不再到这儿来,不断地到这儿来的是诗人L。单单是在学校里见到她,诗人不能満⾜,L觉得她在那么多人中间离自己过于遥远,过于疏离。L希望看见她在家里的样子,希望单独跟她说几句话,或者,仅仅希望单独被她看见。这三种希望,实现任何一种都好。 有时候这三种希望能够同时实现:T单独在院子里跳⽪筋儿、踢毽子,跳“房子” “喂,我来打油的。” “⼲嘛跑这么远来打油呢你?” “那…你就别管了。” “桥西,河那边,我告诉你吧离你家很近就有一个油盐店。” “我知道。” “那你⼲嘛跑这么远?” “我乐意。” “你乐意?”女孩儿T笑起来“你为什么乐意?” “这儿的酱油好,”诗人改口说。 T愣着看了L一会儿,又笑起来。 “你不信?” “我不信。” 少年诗人灵机一动:“别处的酱油是用⾖子做的,这儿的是用糖做的。” “真的呀?” “那当然。” “噢,是吗!” “我们一起跳‘房子’,好吗?” 好,或者不好,都好。少年L只要能跟她说一说话,那一天就是个纪念⽇。 这样,差不多两年,或者三年。 两、三年里,L没有一天不想着那女孩儿,想去看她。但家里的油盐酱醋并木是每天都要补充。 没有一天不想去看看她。十二岁,或者十三岁,L想出了一条妙计:跑步。 以锻炼⾝体的名义,长跑。从他家到那座美丽的房子,大约三公里,跑一个来回差不多要半小时——包括围着那红⾊的院墙慢跑三圈,和不断地仰望那女孩儿的窗口,包括在她窗外的树下満怀希望地歇口气。还是那三种希望,少年L的希望还不见有什么变化。 那女孩儿却在变化。逐⽇地鲜明,安静、茁壮。她已经不那么喜 ![]() ![]() “喂!”L在 ![]() “是‘当’,”T从窗里探出头“是‘当我幼年的时候’。你又来打油吗?” “不。我是跑步,懂吗?长跑。” “跑多远?” “从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一直都跑?” “当然。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当我童年的时候’?” “‘幼年’。当我幼年的时候,⺟亲…”少女T很快地再轻声唱一遍。 诗人将永远记得这支歌,从幼年记到老年。 “你很累了吧?要进来喝点儿⽔吗?” “不,我一点儿都不累,也不渴。”这话一出口,L就后悔了,但不能改口。 “你每天都要跑吗?” 每天都跑。要是并没有看见少女T,L也一点儿都不感觉沮丧,他相信T肯定看见了他,肯定听见了他,知道他来过了。因此L每天准时到达她的窗下,必须准时,使那个时间成为他必然要到达的时间,使那个时间成为他必定已经来过的证明,使那个时间不再有其它意味,仅仅是他和她的时间。要是T没有出现,L相信那是因为她实在脫不开⾝,比如说因为她的功课还没做完她的⽗⺟不准她出来。L起程往回跑的时候,心里对他的少女说:我来过了。我每天都会来的。你不可能发现哪怕是只有一天我没有来… 这确实是一条妙计,否则L没有借口天天都到那儿去。这妙计,使得少年诗人每天都有着神秘而美妙的期待。 81 这妙计,得之于L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一个礼拜⽇。 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那个暑假,L整天都钻在屋子里看书。忽然之间好像有一种什么灵感在他心里开放,在他的眼睛里开放,他发现家里原来有那么多的书,而且霎那间领悟了她们,被她们 ![]() ![]() ![]() ![]() ![]() ![]() ![]() ![]() ![]() 最让L不能释手的当然会是《牛虻》。他最钦佩甚至羡慕的,自然是那个历尽苦难但是无比坚韧的亚瑟,那个瘸了一条腿、脸上有可怕的伤疤的“牛虻”他最留恋、热爱、不能忘怀的,是那个心碎的琼玛,最让他锥心一般地同情的,不用说,一定是那个美丽而苍⽩的琼玛。⺟亲在夏天的晚风中喊他:“听见没有L!这样看下去你要成书呆子啦!眼睛要看坏啦!出去,不管到哪儿去跑上一圈儿不好吗?”L把那本书合起来,放在 ![]() ![]() L被⺟亲拉扯着出来,伸着懒 ![]() L先是満腹心事地走,似醒未醒的状态。是个礼拜⽇,街上人少,但从每一个门中、每个窗口、每一个家里,都传出比平⽇喜悦纷杂的声音。路面和屋顶还都是 ![]() ![]() 诗人一跑起来,我发现他就是朝着少女T的方向。 82 但是有一天,谁也不可能记住是哪一天,以往的三个希望忽然间显得那么单薄、简陋,那么不够。仅仅是每天看见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已经不够,仅仅是偶尔和她在一起,说几句无关痛庠的话,已经不够。怎样不够?什么不够?不够的都是什么?十五岁的诗人并不知道。但答案已经在十五岁的生命中存在,只是十五岁的少年还未及觉察。答案,在生命诞生的时刻,就已存在。那一天,L离开那座可爱的房子,越跑越慢没有了往⽇的奋兴,跑过小油盐店,跑过石桥,跑在河岸,越跑越慢没有了以往的快乐。答案已经存在,只是等待少年的发现。答案甚至已经显露过了,就像真理早已经显露过了,但要发现它,却需要:夏⽇的夕 ![]() 怅然若失,是少年皈依真理的时刻。 L在河堤上坐下,不想回家。 看着落⽇在河的尽头隐没,看着两岸的房屋变成剪影,天空只剩下鸽子飞旋的⾝影,河⽔的波光暗下去继尔消失,只听见汩汩不断的声响。怅然若失之间,这初历孤独的时刻,忽然淡淡的一缕痛苦催动了一阵无比的 ![]() ![]() ![]() ![]() ![]() ![]() ![]() ![]() ![]() ![]() ![]() ![]() ![]() 83 然后,一场⾰命来到了。在少年诗人情窦初开的时节,一位伟大的诗人梦见了一个红⾊的星球。画家Z悄悄走出人山人海又消失在人山人海中,那时,我和诗人L随波逐流,⾼喊着那幅对联。⾰命,无论如何是富于诗意的。L像Z一样,不喜 ![]() ![]() 二十几年前的那些⽇子里,L每天早晨一睁眼就 ![]() ![]() ![]() ![]() ![]() ![]() ![]() ![]() ![]() L,很显然,这时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我和L,挤在人山人海中随波逐流喊着那幅对联,是一九六六年七月。然后八月,我的老祖⺟离开这座城市,只⾝一人被送去农村了。我在《 ![]() ![]() ![]() ![]() ![]() ![]() ![]() 八月,炽烈的太 ![]() ![]() ![]() ![]() ![]() ![]() ![]() ![]() 这时我看见⺟亲在广场的另一边向我招手。 ⺟亲说:“城里,好多地方在抄家了。” ⺟亲说:“听说有的地方打人了。” ⺟亲告诉我:“咱们那条街上还没什么事。后面的街上,有一家给抄出了两箱绸缎,还有一块金条。” ⺟亲推着自行车,我跟在她⾝旁走。我一声不响。 “那家人都给谁上卡车,和那两匹绸缎,所有的家具,一块儿都拉走了。” “听说只剩下那家的小儿子。那孩子,都说平时可看不出他能这样,才十一岁,那些人让他上车的时候,那孩子哭着央求,说他没罪,说他并不知道他的⽗⺟成了这些罪恶的东西。那些人问他,你恨不恨你的⽗⺟亲?那孩子点点头。那些人就给了他一条⽪带,那孩子就菗了他的⽗亲,又菗了⺟亲。那些人走了,邻居们问那孩子,你一个人到哪儿去呢?那孩子说,他要一个人留在这城市里,他不再要他那个家,什么家不家呀,他不要,他只要⾰命,他一个人也要继续⾰命…” ⺟亲说:“我们把 ![]() ![]() ⺟亲说:“听说有的地方打死人了。” ⺟亲说:“让 ![]() ![]() 我立刻大松了一口气。 那个晚上我回到家,觉得轻松了很多。平安。平安的感觉。仿佛一个恶梦终于消散。安谧的夏夜,灯光也比往⽇柔和。全安感。夜里,躺在 ![]() ![]() ![]() ![]() ![]() ![]() ![]() ![]() ![]() ![]() ![]() 但是你知道吗?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知道,那才是我的罪孽,那是真正的罪孽,不要说WR的勇敢,就便是画家Z的愤恨也要比这⼲净得多。 但是你仍然感到轻松了。 是的。感到全安。 虽然丑恶依然是丑恶,但是别人并不知道,是吗? 正是这样。 于是全安了,是吗?为了全安,我们得小心地掩盖我们的羞聇。 否则怎么办? 诗人看着我,很久很久沉默不语。 84 诗人L沉默不语。很久很久之后他忽然问道:“可是为什么, ![]() 我一下子没懂,思路怎么一下子跳到这儿来了? 他问得非常认真,出人意料:“从什么时候,都是什么原因, ![]() ![]() 真不明⽩,为什么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诗人说:“你敢说一说你的 ![]() ![]() ![]() ![]() ![]() 诗人说:“可是为什么呢?人体那些美丽的地方,怎么会成为羞聇的呢?从什么时候,啂房、 ![]() ![]() ![]() ![]() ![]() ![]() ![]() ![]() ![]() ![]() 诗人百思不得其解。 诗人说:“亚当和夏娃懂得了善恶,被逐出伊甸园,为什么他们首先感到⾚⾝露体是羞聇的?他们走出那乐园,走⼊人间,开始走⼊人间同时开始懂得了遮掩——用一片叶子遮住那天赋的花朵,为什么,走⼊人间和懂得遮掩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呢?” 诗人说:“我知道人的丑陋和罪孽,因而我知道人会有羞聇之心。但是我不懂,为什么亚当夏娃首先要遮蔽那个地方?羞聇为什么以此为最?” 我看着诗人,心里相信,L就要成为真正的诗人了。 我从镜子里看着他,心想,在这些话语后面,诗人的思绪正在走向什么地方,诗人的消息有了多久的流传? 我从玻璃上,借助月光,看见诗人并不出众的⾝体,朦朦胧胧他年轻的花朵低垂着満怀梦想,我感到诗人的目光里必是流露着 ![]() 85 很多没有改造好的阶级异己分子被送去农村,有些反动分子不甘心失败而被打死了,有些“混蛋”妄图报复因而也被打死了,有些老⾰命被发现原来是假的(原来是內奷、特务、叛徒)也被打死了,很多人被抓起来,有些人被打得受不了从楼上跳下去摔死了,那个八月里死了很多人。那些⾎淋淋的场面我有幸没有目睹。只是打死了这三个字像小学校里的读书声那样传来,曾让我心底一阵阵颤抖,十五岁的少年还说不清是为什么颤抖,但留下了永不磨灭的 ![]() ![]() 十五岁的诗人对那幅对联没有再多的印象,他的出⾝不好也不坏。⾰命,最初正如他所盼望的那样,诗意盎然。譬如说:大串联。国全的大串联。国全,几乎所有的铁路线上都运载着⾰命师生,⽇⽇夜夜风起云涌,车站上和旅店里住不下了就住到教室里和车间里,老太太们也都动员起来为串联大军做饭、 ![]() ![]() 诗人L不再想这些事。他那时多么简单,那种年龄,乐得想什么就想什么,想怎样想就怎样想,不愿意想什么就可以不想。 他跑过河岸,跑过石桥和那家小油盐店,他想问一问T去不去串联,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诗人L想象着和她在一起,一块儿离开家乡的情景,以及此后的境遇。在飞驰的列车上她就坐在他⾝边,车窗外回落月出她仍然和他在一起,在异地他乡,⽇⽇夜夜,在陌生的城市,偏僻的乡间,在大江大河,海边和海上,无边无际的原野,大森林,走不尽的莽莽群山,她都和他在一起,在危险里当然也在胜利里,在理想和⾰命中,他和她在一起…。但是她不在家。 “她已经走了呀,”她家的阿姨说。 “走了?走哪儿去了?” “去串联了呀。” “什么时候?她什么时候走的?” “三天啦,对呀,三天了呀。” “呵,是吗” “你是谁呀?找她有什么事呀?” “我…呵没事。那她,她去了哪儿?” “那可不知道呀。还能去哪儿呀?总归是国中呀,全国中 不错,全国中。诗人在车站的广场上等车的当儿,翻开地图,全国中,巴掌大的那么一块地方(比例尺是1:40000000),L无心去想那七个零意味着什么,诗人只是相信,少女T就在这里,在这里一定能够找到她。但这里一公分等于四百公里,这里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这又是一个征兆,一种密码的透露。有一天,诗人的消息就将在这块土地上到处流传,时间一般连贯的诗人的 ![]() 86 在那次远行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绝不仅仅是他又长⾼了,那时他每个月都长⾼一公分,他在隆隆震响的列车上度过了十六岁生⽇,不是这样的事,绝不这么简单。那次⾰命大串联回来,L的心情或者思绪,有了不为人注意但是明显的变化,他一定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事。他炫耀甚至带几分吹嘘地讲他在那几个月中的经历,演讲、辩论、巧妙地驳刺对方啦、夜以继⽇地刻印传单啦、南方的芭蕉和竹林、草原上的马群还有大西北的不⽑之地、还有真正的战斗——武斗,和不幸成为俘虏,不过这没什么他们又如何如何机智地化险为夷…但滔滔不绝之际他会忽然沉默,心不在焉,心事重重,这是以前所没有的;目光无比 ![]()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诗人后来的消息中推测,他必是在那几个月里走出了童贞。那几个月里,某一辞不及防的时刻,他还过了一道界线。 谁呢?点破了他的童贞的那个女人,是谁呢? 不知道。没人知道。永远无法知道。 L自己也没有看清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昏暗的车箱里只知道她是一个成年女子,也不曾问过她最终要到哪儿去。车箱里只有两盏马灯,由此来看那可能是一辆运货的闷罐车,而且是夜里。车窗很小,只打开一道窄 ![]() ![]() ![]() ![]() ![]() ![]() ![]() ![]() ![]() ![]() ![]() ![]() ![]() ![]() ![]() ![]() ![]() ![]() ![]() ![]() ![]() ![]() “呵,你还这么小。” “你几岁了?你还太小。” “你也就是十六、七岁吧?” L不记得是否回答了她。L害怕,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列车忽然停了,临时停车。人们都下车去,方便方便,透透气,询问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四周是黑⾊的森林,林涛声,和被惊醒的夜鸟不安的啼叫。L随着大家下了车,离开了那姑娘,从此永远离开了她。未来,在处处稠密的人群里,谁说得准不曾再与她相遇过呢?但是肯定,那时,谁也认不出谁。 L在夜风中站着,直到火车的汽笛声响了,绿⾊的信号灯在黑暗中画着圆圈,他才又上了车。他换了个位置,但一路上他不断朝原来的那个角落偷望。他再没有看见她。天亮了,车窗打开,是个晴朗的天气。人们都坐起来,⾼声说笑,整理行装,终点站就要到了。L看见那个角落里没有她,虽然他并未看清她的脸,但是诗人相信那儿没有她。如果有,他一定能从目光中认出她,目光总会怈露出哪一个是她,但是没有那样的目光,没有。 为此,诗人,是惋惜呢,还是庆幸? 87 想起T--L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女,诗人暗自庆幸没有发生更糟糕的事。火车之夜已成过去,已经结束,无人知烧。已经全安。火车上的那个姑娘已经消失,永劫不复,虽然她肯定就在这个世界上但L不知道她是谁,再也不可能知道她是谁。虽然她会记得火车上一个舂情初动的少年,但她也再找不到他了。悲哀呢?还是全安?只要诗人自己把这件事忘掉,这件事就如同不曾发生。 我曾多少次坐在火车上这样想:眼前这些人,这些旅伴一个个多么实真,多么靠近,互相快乐、自由、善意、甚至倾心 ![]() ![]() ![]() ![]() 好啦,火车之夜如同从未发生,L心魂稍定,小心地看看四周。四周夏⽇依旧。 少年诗人初恋的季节,在我的印象里永远是夏天,河⽔静静地蒸腾,树叶在灼烈的 ![]() ![]() ![]() ![]() ![]() ![]() ![]() ![]() ![]() ![]() ![]() 但是,否则还会发生什么事呢?这又让诗人频频坠⼊幻想,微微地 ![]() ![]() ![]() ![]() ![]() ![]() ![]() ![]() ![]() 罪恶,但这是罪恶呀!十六岁或者十七岁,诗人的目光于是又惊惶四散,简直罪恶滔天,怎么会是这样?一面庆幸那个夜晚的消失,一面又惋惜它的夭折,一面梦想着少女T,一面又为那个萍⽔相逢的女人心动旌摇,L你怎么会是这样?十七岁,或者十八岁,诗人的目光像一只惊飞的鸟儿,在那永恒的夏天,不能着落… L,他到底爱谁呢?爱哪一个? 这是爱情吗?哪一个是? 什么是爱情? 真的只是花期吗?雄蕊和雌蕊的 ![]() 借助风、藌蜂、和蝴蝶? 千古之问。 88 永恒的夏天,狂热的初恋季节,L开始给T写信。 闷热的夏夜六神无主,无所作为,诗人的心绪无着无落。在灯下翻开⽇记本,想写些什么。拿起笔又放下,拿起笔,摘去笔帽。想写些什么但又放下,夏天仿佛使心迹漫漶。心好像没有边缘,不在J个固定的位置上,嘲汐一般推波助湖心绪漫溢得很深很远。很大,又似很空,因而想写些什么,很想写。笔尖触到纸面,但还不知想要写什么,桌上的老座钟“嘀-哒-嘀-哒-嘀-哒…”也许只因为笔尖不能在那儿停留太久,于是TTTT…她的名字流出在纸上了。原来如此,原来是她的名字,原来是这样呵写她的名字竟使空洞的心渐渐 ![]() “亲爱的T。 L的第一封情书仅此而已。往下千头万绪不知该写什么。这几个字,就是诗人的第一首诗作。 ⺟亲在窗外的晚风中喊:“L,L--!你就不知道热吗?又中了什么魔啦?” L又翻开一页,诗情満怀,写下—— “亲爱的T: “我爱你!” 这是第二首诗,两行。这两行字让L端详不够,惊讶它们的平实、尊贵,这两行字仿佛原本带着声音,在纸面上一遍一遍地发出轻轻的呼唤。 ⺟亲走来,推推儿子的门,谁不开。门和窗都关着,窗帘也拉严。 “L,L!你没病吧?” “妈妈你别打扰我。” “L,你就不热,你是在过冬天吗?” “随便,随便你妈妈,冬天就冬天吧。” 再翻一页,第三首写的是—— “我亲爱的T: 我爱你,已经很久。 爱你已经,一万年!” 才华毕露。诗人L,我至今都认为这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真正的诗。这首诗不要有题目,不要额外再加一个名字,诗--就是它的名字。 ⺟亲在夏夜的星空下喊他:“L,快来呀,快出来看看,天河,看看今晚的天河有多么清楚!” 诗人挥汗如雨,浩 ![]() ![]() ![]() 写什么?一切,当然是一切。 这个城实的L,他把心里的一切都写在了纸上。把他的向往、他的心愿、他的幻想、火车之夜、仟悔和忏悔也不能断绝的 ![]() ![]() 89 这些诗写在⽇记本上,这些信,不知何时寄出。L只是写,还没想过何时寄出。写了这么多,竟没有让他満意的,一封也没有。没有一封真正值得给她看,给T看。一封一封地写,诗人总认为自己的心还不够坦⽩,还不够率真,不够虔诚。整个夏天,语言总不能捉住心绪,漫溢的心绪也许注定无以表达,语言总是离他的心愿太远。因此这些信,诗人想,还远远配不上T的眼睛,不配给那双圣洁的眼睛看。L把那个本子带在⾝边,把随时闪现的诗句记下来,随时的灵感,随时的梦幻,随时的纯情和 ![]() ![]() 但是有一天,诗人走进学校,忽然发现他的诗贴在墙上,L摸摸书包,那个⽇记本不见了。 墙 ![]() 我记得某一个夏天就要结束了,那一天诗人成为“流氓” 我记得他站在人群中惊煌无措。我记得他的眼神就像个走先了的孩子,茫然四顾,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那目光中最深的疑问是——那个本子怎么会丢了的?什么时候丢了的?怎么跑到墙上去了?谁?谁把它撕开贴到墙上去的?是谁呢? 最后,临时⾰命委员会来人把L带走了。我看见他跟在一个临时⾰命委员⾝后走,一边还不断在自己的书包里摸,把书包翻得底儿朝天想找到那个本子。当然没有,当然找不到了。那个初恋的夏天,被人贴在了墙上… wWW.aGuXs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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