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姑小说网为您提供高阳的历史小说慈禧全传好看章节
阿姑小说网
阿姑小说网 穿越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校园小说 重生小说 耽美小说 乡村小说 推理小说 同人小说 竞技小说 综合其它 经典名著
小说排行榜 军事小说 灵异小说 仙侠小说 科幻小说 玄幻小说 架空小说 武侠小说 官场小说 总裁小说 言情小说 短篇文学 历史小说
好看的小说 乡村疯狂 娇凄沦陷 公媳柔情 夫妻记事 红杏墙外 同居狌事 可怜妈妈 校长生涯 一时云起 美母骑士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阿姑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时间:2017/9/7  字数:50671 
上一章   第九章    下一章 ( → )
  醇王拿肃顺,搞得这样子剑拔弩张,如临大敌,是恭王所不曾想到的,按实际情形来说,他也没有工夫去注意对肃顺的报复,摆在他眼前的唯一大事,是把政局安定下来,而经纬万端之中首当着手的,是接收政权。

  顾命大臣的制度,一下子被砸得粉碎了!这样,军机处的权威,便自然而然恢复,照道理来说,文祥是唯一被留下来的军机大臣。因此,在过渡期间,他应是承先启后,唯一掌握政权的人物。但文祥的性格,自然不肯自居于这样重要的地位为了恭王复出,能显示出朝局全盘变更的意义,先帝——文宗显皇帝所亲简的军机大臣,全部罢免,枢廷彻底改组,文祥等于以新进资格,重新入直。

  当肃顺在密云咆哮大骂时,京里大翔凤胡同的鉴园,临湖的画阁中,重帷低垂,灯火悄悄,恭王正和文祥、宝鋆,还有曹毓瑛、朱学勤,在密商军机大臣的名单。

  先定原则,恭王问道:“咱们是五个还是六个?”

  “原来是五个,还是五个吧!”

  “好,就暂定五个好了。”恭王接纳了文祥的意见,亲自提笔,一面在纸尾写上“曹毓瑛”三字,一面又说:“一个萝卜一个坑,琢如抵焦祐瀛的缺。”

  曹毓瑛急忙离席逊谢,但未容他发言,宝鋆拉着他坐了下来“你甭客气了!”他说“焦大麻子那个缺原就是你的。”

  “对了。”恭王点点头,提笔又说:“博川自然还是留任。”

  他把“文祥”的名字写在曹毓瑛之前,但两者之间,隔得很宽,宝鋆心里有数,这空着的位置是留给他的。于是放心了。

  自己有了着落,便得为别人打算,宝鋆与恭王的私极厚,彼此到了可以互相狎侮的程度,所以用一种微带轻佻的声音喊道:“慢着!咱们得先给六爷想个什么花样?”

  “你说是什么花样?”恭王愕然相问。

  文祥深知宝鋆说话的习惯,便为他解释:“佩蘅的意思是指名号。”

  他这一说,曹毓瑛立刻想到了现成的三个字:“摄政王”

  但是这个名号决不能用,用了会使人连想到多尔衮。

  “我倒想到了一个,看行不行?”朱学勤很清楚地念了出来:“议政王。”

  大家一致赞好,恭王也深深点头,表示很满意的样子。

  于是朱学勤从恭王面前移过那张名单来,取笔在前面写上“议政王”三字,接着看一看宝鋆,又看一看恭王,意思是有所求证。

  “把佩蘅的名字添上吧!”

  宝鋆听得这话,笑嘻嘻地站起来,给恭王请了个安,口中说道:“谢谢六爷的栽培。”

  预定的五个军机大臣缺额,到此刻只剩下一个了,宝鋆是知道的,恭王有意把他的老丈人桂良也拉了进来,但以他与恭王及桂良的关系来说,不便开口,如果要作此提议,必须有个极好的说法,而此说法一下子还真不容易想。

  文祥自然也知道恭王的意向,但他就在自己和宝鋆被提名的刹那,忽然另有所见,要保留建言的立场,不肯开口。这样,就只剩下曹毓瑛和朱学勤了。他们都是极有分寸的人,知道以桂良的地位,入军机出于不够分量的人所举荐,则被荐者必引以为,那岂不是马拍在马脚上?因此也都不肯开口。

  这短暂的沉默,在这样弹冠相庆的场合出现,自然是不适宜的,所以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不知如何说起之苦。最后,由于恭王的眼色,曹毓瑛开口了。

  “不知燕公的意思如何?”他徐徐说道:“照我看,燕公是万不可少的一位!”

  听得这话,宝鋆赶紧搭腔:“我有同感。琢如,先听听你的。”

  “目前洋务至重。六王爷既领枢务,自然不能专意于此,燕公见识闳伟,而且素为洋人所敬仰,如果参与机务,今后对洋人的涉,一定可以格外顺手。此是一。”

  “不错,不错。请道其二。”

  “大学士直军机,始为真宰相。六王爷以近支尊亲,执掌国柄,辅以老成谋国的燕公,益增枢庭之重,更足以号召人心。”

  “嗯,嗯。”恭王点点头说“琢如倒真不为无见。就这么办吧!”

  于是宝鋆欣然提笔,把桂良的名字写在恭王之后,接着把这张名单递了给恭王。

  恭王略看了看,把名单推向桌子中间,以一种大公无私的神态说道:“拟是这么拟了,不能说是定案。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凡于大局有益,我无不乐于奏达两宫。”

  只有文祥有话,但显然地,他不愿意在此时公开,只说:

  “先吃点儿什么再说吧!”

  旁边一张花梨木的方桌上,早已陈设好了杯筷冷荤,等大家离座一起,听差立即烫了酒来,随后便是洁异常的肴馔点心,接连不断捧上桌。虽是深夜小饮,质有如庆功宴,一个个快谈畅饮,兴致极高。

  文祥最先吃完,拿一枝银剔牙杖,闲闲走到一边,恭王早就在注意他了,一抬眼看见他的视线投了过来,便也放下筷子,却又坐了一会,道声:“失陪”再慢慢走了过来。

  阁中有面极大的镜子,正临后湖,丽风和的天气,后湖景,倒映入镜,湖光人影,如在几席之间,此是题名鉴园的由来。这时两人就站在大镜子后面,屏人密谈。

  “我说实话吧!”文祥很率直地说“我要出尔反尔,军机五个不够,至少还要添一个。”

  “莫非你心目中还有什么人要位置?”

  “不敢!”文祥答道“我但劝六爷示天下以无私。”

  “这,”恭王一楞,不由得要问:“难道是因为我老丈的缘故?”

  “不是!燕公入直,不会有人说闲话。”文祥放低了声音说“我请六爷综观全局,原来是两三汉。”

  “啊!”恭王原是极英的人,一点就透,本来的军机大臣中,穆荫和文祥是旗人,匡源、杜翰、焦祐瀛是汉人,现在则除了曹毓瑛以外,枢廷成了旗人的天下,这将引起京内外极深的猜嫌,于是他感激而欣慰地拍一拍他的肩,一叠连声地说:“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两个人重新走了回去,那三个根本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宵夜既毕,精神复振,喝着茶,着烟,继续商量人事的安排。

  “肃六被革职拿问了,户部这个缺是要紧的。”宝鋆问道:

  “该派什么人,六爷可曾想到?”

  恭王由于文祥的提醒,这时重新就重用汉、蒙,以期和衷共济,稳定大局的宗旨,细细考虑了一会,提议以瑞常调补肃顺的遗缺,他的本缺工部尚书,调左都御史爱仁来补。这样一调动,肃顺革职的结果,空下来一个左都御史的缺,这是个缺,要由旗人来补。

  “我没有成见。”恭王看着文祥问道:“博川,你看如何?”

  “如果要我举荐,我举麟梅谷。”

  梅谷是麟魁的别号,他是洲镶白旗人,科名甚早,道光六年的传胪,但官运不佳,时有挫折。早在道光二十三年就当过礼部尚书,因为黄河在中牟决口,督修河工出了子,革职召还,自三等侍卫再从头干起。到了咸丰十年,又当礼部尚书,又出子——只不过奏折上一句话失检,降调为刑部侍郎。英法联军内犯,被命为步军统领衙门的右翼总兵,充巡防大臣,主管京师西城的治安,约束部下,组织民防,而且下令家家闭户,准备干粮、堆积柴薪,如果英法联军逞暴,便放起一把火,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些劳绩,不但为兼任左翼总兵的文祥所亲见,亦为留京大臣所深知,所以这时文祥提出他来,大家都抚掌称善,认为麟魁应该得此酬庸。

  等这些安排就绪,恭王才提议增加一个军机大臣,而且指明要由六部汉尚书中挑选。大家都明白,恭王是属意于沈兆霖。肃顺与他分任户部汉两尚书,肃顺随扈到热河,京中的财政支应,他很费了些力气,而且他也是反肃的健将,联络在野大老,发动清议,主张垂帘,在在有功,颇得恭王的欣赏。

  依然是由宝鋆提出,全体同意,方算定局。这时已到了寅正时分,恭王也不再睡,揣着那张名单,套车进宫。

  两宫太后仍在养心殿召见恭王,他首先就呈上那张军机大臣的名单,请旨定夺。

  慈禧太后也是想了半夜,与慈安太后商量好了,要给恭王一个特殊的荣典,酬谢他保护圣躬、匡扶社稷的大功勋。

  其实,酬勋还在其次,主要的是要做一笔“易”慈禧太后心里有数,肃顺是被打倒了,但垂帘之议未成定局“皇太后召见臣工礼节及一切办事章程”还须群臣“酌古准今,折衷定议”这里面就大有伸缩的余地,而关键全在恭王一个人身上,要想恭王尊敬太后,太后就得先作宠信恭王的表示。

  于是她想到前一天与贾桢领衔的建议垂帘一疏,同时送上来的胜保的奏折,要旨是“皇太后亲理大政,另简近支亲王辅政”这可能是出于恭王的授意,开出了易的条件。用他“辅政”来换太后的“亲理大政”意会到此,她随即知道了自己应有的做法。

  “六爷!”她说“我们姊妹已经商量好了,得另外给你个封号,你看‘辅政王’怎么样?”

  这一句话直打入恭王心里,他不能自封“议政王”所以在名单上仍只是写着名字,如何启齿乞取这个恩典,原也煞费踌躇,想不到慈禧太后如此机,居然完全领悟胜保那个折子中的深意!欣喜之余,不能不佩服她的见识和手腕。

  但是“辅政”的名目,已见于前一天的明发上谕,痕迹太显,究不相宜。所以恭王立即垂手答道:“两位太后的恩典,臣不敢辞。不过‘辅政’二字,臣也不敢当。两位太后亲裁大政,臣不过妄参末议而已。”

  慈安太后老实,还以为他在谦辞,慈禧太后却把他的每一个字都听清了,一面“亲裁大政”一面“妄参末议”易已经成功,所差的只是一个字的斟酌。既说“妄参末议”那么,她说:“就称‘议政王’吧!”

  “是!”恭王欣然磕头谢恩。

  “请起来,请起来!”慈安太后一叠连声地说,同时赐坐赐茶,从容商谈改组政府的计划。

  名分已定,恭王第一次正式敷陈大政,那侃侃而谈的神情与以前各次见面,出语吐隐约,诸多顾忌,大不相同。他首先提到肃顺的羽,遍布内外,要制裁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今看来诸事顺手,但如处置不善,大局不能稳定,会影响前方的军事。

  这样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一个结论,为求大局稳定,非安抚各方,特别是要争取汉人和蒙古的助力。军机处和部院大臣的调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慈禧太后不断点头称是,但心里明白,恭王这套话是要打个折扣的,至少桂良和宝鋆的入军机,实无私心在内?同样地,慈安太后也对宝鋆有反感,只因为先帝痛恨此人。于是,她又想到先帝提起过的几个人,问道:“那个倭仁,现在干什么来着?”

  这使得恭王又生惊讶,他不知道这位忠厚老实的太后,怎会知道有倭仁这个人?“倭仁是奉天的户部侍郎,现在奉派到朝鲜颁诏去了。”恭王答说“他是蒙古正红旗,惇王的师傅。”

  “倭仁的学问是好的。”慈安太后又说“把他调到京里来,看有什么合适的差使?’

  恭王灵机一动,随即答道:“左都御史爱仁调工部,把这个缺给倭仁好了。”

  慈禧太后不知道倭仁是个怎么样的人,随即说道:“左都御史得要个方正些的人来当才好。”

  “倭仁是道学先生,为人自然是方正的。”慈安太后看着恭王问道:“六爷,是吗?”

  “是!倭仁为人方正,就是稍微迂了一点儿。”

  “那不怕。这年头儿聪明的人太多了,倒是迂一点儿的好。”

  话说到这里,倭仁调升为左都御史,可说已成定局,但慈禧太后偏偏不依,她不是跟谁为难,只是要测验一下,慈安太后和恭王说定了的事,自己有没有力量把它变更?而从这个测验中,也就可以看出恭王之恭,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程度?

  于是她说:“我看先把倭仁召回来再说吧!”

  “那也好。”慈安太后很快地让步了。

  这一来恭王不必再多说什么。话锋一转,谈到载垣,他所兼领着的宗人府宗令这个职务,自然得要开缺,而且为了约束宗室以及治载垣等人的罪方便起见,遗缺顺理成章地又落到了恭王头上。

  由载垣谈到肃顺,慈禧太后又激动了:“他管了那么多年的钱,又是户部的,又是内务府的,自己花,自己报销,刮得一定不少!六爷,你想,在热河大家都苦得要命,他倒在那里大兴土木盖大花园,这个人还有心肝吗?不抄这种人的家,抄谁的家?”

  “圣母皇太后见得是。”恭王答道:“臣已经派人先把他的宅子看守了,一草一木,不准移动。”

  “好!还有热河那面,也得派人去查封。”

  恭王原就要抄载垣、端华和肃顺的家,怡、郑两王府,出了名的富足,抄了他们的家,对空虚的国库,大有裨益。而抄肃顺的家,更希望抄出些大逆不道的罪证来,治他的死罪就更容易了。因此,对慈禧太后的指示,欣然应诺,跪安辞出养心殿,去办了旨稿,再来面奏。

  军机处密迩养心殿,几步路就走到了。只见三位大学士,以及内定的军机大臣,包括沈兆霖都已到齐,恭王当面宣示了旨意,彼此道贺谦谢了一番,新的政府便算组成了。贾桢和周祖培告辞回到内阁。军机六大臣,在恭王主持之下,关紧房门开了一次会,把当前要办的几件大事,谈定了原则,分配了各人的任务。第一是京畿的治安,由文祥负责,其次是协调内阁,召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集研议讨垂帘的礼节章程,以及定顾命八臣的罪名,这个艰巨的工作,落在沈兆霖肩上。其余在外由宝鋆负联络奔走之责,在内由曹毓瑛主持章奏诏令。恭王自然是坐镇军机处总其成,桂良则以年齿行辈俱尊,只请他备顾问而已。

  当他们商议停当之时,朱学勤已把恭王承旨转述的旨稿,完全办妥,正要全班进殿面奏两宫时,文祥派到密云去的专差杨达回来复命了。

  为了要听睿王和醇王捉拿肃顺的结果,军机大臣特为留了下来,传令杨达进来面报。

  捉拿肃顺的后半段,是杨达亲眼目睹的,所以他的叙述也是前略后详。当肃顺被押到睿亲王坐守的“老营”时,他曾大肆咆哮,杨达描叙了他的反抗不服的神情,却不敢引叙他的话,吐吐地越发引起大家的关切。

  大家也都知道,肃顺所说的一定是“不忍闻”的话,所以也都不问,只有恭王不同“肃顺说了些什么?”他看着杨达问。

  “卑职不敢说。”

  “不要紧!你说好了。”

  “反正尽是些大逆不道的胡说。”

  “到底是些什么?”恭王再一次向他保证“不管什么话,你尽管直说好了。”

  于是杨达大着胆转述了肃顺的咆哮,他骂恭王与慈禧太后,叔嫂狼狈为,又说朝亲贵都是些酒囊饭袋,如果不是他在先帝面前全力维持湘军将领,何能有今化险为夷的局面?而等局面安定了,却如此对待功臣,忘恩负义,狗彘不食!又骂恭王私通外国,挟洋人自重,有负先帝要雪国,扬国威的苦心。对于在京的江南大老,骂得也很刻毒,说他们不念家乡沦陷,只知道营私舞弊,搜括享乐,简直毫无心肝。

  那些军机大臣们,涵养都到家了,尽管心里恼怒,表面却都还沉着,挥退了杨达,才有人发出冷笑,那是宝鋆:“哼!”他从牙里挤出一句话来:“就凭他护送梓宫,敢于携妾随行这一点,就死有余辜了!”

  恭王却是强自保持着平静,徐徐说道:“等见了上头再说吧!”

  于是递了“牌子”进去,两宫在养心殿正式召见全班军机大臣,两位太后端坐炕上,小皇帝席地前坐,略略偏东,军机六大臣,按照爵位品级,由恭王领头,曹毓瑛殿尾,分成三班磕了头。慈禧太后吩咐:“站着说话吧!”然后看了看慈安太后,示意她说几句门面话。

  未说之先,慈安太后先叹了口气:“唉!皇帝年纪太小,我们姊妹年纪又轻,全靠六爷跟大家费心尽力,才能把局面维持住。大家多辛苦吧!”

  这番话道斤不着两,未曾说到处,于是慈禧太后便接着又说:“这一年多工夫,京里亏得议政王和大家苦心维持,这分劳苦,大行皇帝也知道,都是肃顺他们三个蒙蔽把持,才委屈了大家。这三个人的行为,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不治他们的罪,行吗?就是穆荫他们几个,也是受了肃顺的欺,本心不见得太坏。现在总以把大局稳定了下来,是最要紧的事。肃顺、载垣、端华三个,非严办不可!其余情有可原的,不妨从宽。”

  军机大臣们对她“稳定大局”的指示,无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第一次跟两宫太后见面的五个人,觉得西宫之才,远胜东宫。

  “肃顺拿住了没有?”慈禧太后又问。

  “拿住了!”恭王答道:“刚有消息回来,已经由醇王亲自押解来京了。”

  这是慈禧太后有生以来最快慰的一刻,一切受自肃顺的屈辱,在他就擒的消息中获得了足够的补偿。人生在世,什么叫快意?这就是!但是她也还有不足,报仇以外还要报恩。她想到了吴棠,知道他在江南当道台,要好好报答他一番,至少给他个红顶子戴!当然,这时还谈不到此,等把垂帘的事搞定局了,那时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从容容地拣个又贵又富,叫吴棠意想不到的差使给他,那可比韩信的千金报德又高出许多了。

  这样想着,心中如当年初承恩宠,宵来侍饮,酒未到口,人先醉了,一种飘飘然无异登仙的感觉,简直无可形容。但一抬眼看到恭王和军机大臣肃然待命的神色,才发觉自己出神得几乎忘形了。赶紧定一定心,找着刚才的话头,接着问道:“肃顺怎么样?可是安安分分的遵旨?”

  恭王就等她问这句话,于是带点反诘的神情说道:“肃顺是这样的人吗?当然是目无君上,咆哮不服。”

  “喔!”慈禧太后又动怒了“怎么个咆哮?他说了些什么?”

  “悖逆之言,臣下所不忍闻。”

  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慈安冷笑道:“哼,你看看,是不是死有余辜?”

  “还要启奏两位太后,肃顺护送梓宫,一路来都是另打公馆,带着两名内眷同行。”

  “这怎么可以?”慈安太后口谴责“肃顺真是太不象话了!”

  慈禧太后又是连连冷笑,带着那种厌恶伪君子、假道学的卑夷神色:“你们都在京里,没有看见肃顺在外面的脸嘴。”她索把肃顺讽刺一番:“在热河,他又是领侍卫内大臣,又是内务府大臣,进出内廷,就仿佛在他自己家里一样,成天跟在大行皇帝左右,变着方儿哄大行皇帝,四处八方引着大行皇帝去玩儿…。”

  说到这里,听得慈安太后重重咳嗽了一声,她知道,这是提醒她不要把文宗的微行,以及传说中的曹寡妇之类的闻说出来,替先帝留些面子。

  于是,她略停了停又说:“要不知道的人,见了肃顺在大行皇帝面前的样子,谁不说他那份孝心少见?他自己也说,侍君如父。哼!护送梓官,还忘不了带着他那两个妖,这就是孝顺吗?”

  慈禧太后居然在临朝听政之际,出此“妖”的不文之词,似乎证实了外面的一项流言,说肃顺的两名宠妾,不知天高地厚,在热河曾得罪了慈禧太后。但不管有无私怨,纲常名教要维持,就是最公正平和的文祥,也觉得肃顺此举不可恕。

  “不管怎么样,肃顺的罪名,已不止于一死了。”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说:“先该抄他的家!今天就办。”

  “是。”恭王答应着,便把所有的旨稿都送了上去,等两宫太后盖了章,随即退出,派文祥、宝鋆去抄肃顺的家,同时将改组政府及恭亲王授为议政王的上谕转送内阁明发。

  其时外面已有风声,但只知朝局有大反复,却不知详情如何?因为这一场可以震动九城的大政变,在京里也只是载垣和端华的被拿宗人府,算是一个明显的迹象,而此迹象又只现于内廷,非外界所能得见。同时三品以上的官员,为了恭梓宫,多已出城住在离德胜门十几里的清河,根本还不知道京中有此变故。而一般品级较低的官员,却又不够资格与闻高层的机密,连打听都无从打听,唯有在内廷供职,地近清华的翰林,略有所闻,但情势混沌,吉凶难卜,也不便公然谈论,免得无端卷入漩涡,所以这些风声在官场里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反是民间,消息比官场得到得早而且真,尤其是西城皇木厂一带的居民,前一天就从被驱散的轿伕、跟班口中得知,郑亲王被革了爵,抓了起来,随后发现郑王府附近,多了些兵勇巡逻,到了十月初一傍晚,终于又看到肃顺抄家。

  那是文祥亲自坐了绿呢大轿来抄的,他的随从,除了步军统领衙门的武官以外,还有宗人府、内务府、刑部各衙门的司官和顺天府的地方官。这些随员又有随员,每人都带着几名极其干练的书办。等一到了二龙坑劈柴胡同,与郑亲王府望衡对字的肃顺的住宅,步军统领右翼总兵属下的军队,立刻团团围住了四周,顺天府尹衙门的差役,把皮鞭子挥得刷拉、刷拉地响,但赶不走看热闹的路人,一个个站在远处,以惊诧不止的心情,看着文祥下轿,带领随员,进入肃顺的宅子。

  肃顺的子早就故世了,两个姨跟在他身边,此时也已一起在密室被捕,家里只有两个儿子,两个姨一人生一个,大的十三岁,名叫徵善,承继给郑亲王端华为子,小的叫承善,才八岁,生得倒象肃顺,什么都不怕,看见来了这么多人,觉得十分好玩,非要出来看热闹不可。

  除了承善以外,肃顺家的西席、帐房、管家、听差、婢女、无不吓得瑟瑟发抖,也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跟文祥搭话。好在文祥也明了这种情形,到得厅上坐定,首先吩咐随员:“这件差使,要干得漂亮、利落!谁要是手脚不干净,莫怪我不讲情面。”

  “喳!”随员们齐声答应。

  “还有,‘罪不及孥’,肃顺犯罪,跟他家里的人不相干。

  千万不准难为人家!”

  “喳!”随员们又齐声答应。

  那个抄那部分,任务是早分配好了的,看看文祥没有话,大家便要散开来动手,文祥却又喊一声:“慢着!把这里的管家找来!”

  肃顺的管家原就知道挨不过必须出面,早戴着大帽子在厅旁伺候,听这一声,便跑了来,摘下大帽子替文祥磕头,自己报了名字。

  “你家主人的大孩子,可是过继出去了?”文祥问说。

  “是。过继给四房了。”那是指端华——端华行四。

  “现在在这儿不在?”

  “在!”

  “把他们小哥儿俩,送到他四伯那儿去。是他们哥儿俩的东西,尽量带走。”

  这时杨远三站在文祥身边,懂得他的意思,便点醒肃顺的管家:“你要听清了文大人的话,是他们小哥儿俩的东西,可以尽量带走。你可要快一点儿!”

  肃顺的管家,如梦方醒,磕头称谢,匆匆而去。这是文祥厚道的地方,网开一面,让他们带些细软出去,可以变卖度。肃顺的管家已经领悟,也知道不会容他从容检点,到了里面,与西席、帐房略略商量,大家都说,时机急迫,只好尽量拣好的拿,能拿多少算多少。

  于是一起奔入上房,七手八脚拿斧头劈开箱子,先找珠宝首饰,次取字画古玩,再拣大皮货,装了两个箱子。其时全家的婢仆,众口相传,也都赶到了上房,趁火打劫,尽挑好东西往身上揣。有两三个比较正派的,先还吆喝着阻止别人放抢,阻止不住,而且见人发财眼红,终于也淌入浑水中了。

  这样糟糟搞了有半个时辰,听得外面喝道:“里面的人都出来!”

  大家回身向窗外一望,只见一个带刀的武官,领着数名兵丁差役,正走进院子,随即闪在两旁,让出一条路,步履安详的文祥,踱了进来,抬头望了一眼,立刻便皱起了双眉。

  屋里的人,一个个躲躲闪闪地走了出来,两口大皮箱也搬到了廊上,肃顺的管家找到了徵善和承善,叫他们向文祥磕头道谢。

  想到肃顺薰天的气焰,今天落得这样一个凄凉的下场,文祥心里也很难过,国法之外,能帮肃顺忙的,也只有照顾他的后人这一点了。所以文祥叫他们弟兄站起来,以长辈的资格,慰勉着说:“你们俩好好儿到你们四伯那儿去,要好好儿念书。你们父亲到底也给朝廷出过力,是个人才,你们将来要学他的才干,别学他的脾气。”说到这里,转脸对肃顺的管家:“我派人把你们送出去。你的这两个小主人我可交给你了!

  你要拿良心出来。不然,哼!”他把脸一绷,吓得肃顺的管家,慌忙跪倒:“奴才不敢!”

  “我谅你也不敢。”说了这一句,文祥吩咐杨达,把徵善弟兄和管家,连人带东西,送到郑王府。

  其余的人就有想趁此溜走的,可是文祥早已防备好了,下令拦截搜检,把他们明抢暗偷,在怀里的东西,都给搜了出来。最倒霉的是那个西席,自己带上拴着的一个汉玉佩件,也当做悖人之物被没收了。

  “这个你不能拿!”那西席抗议“这块玉是三代的家传!”

  搜他的人是在内务府当差的,下五旗的传统,看不起西席,称之为“教书匠”所以一听他的话,然大怒:“去你妈的!教书匠做贼,丢你家三代祖宗的人!”说完,上面一巴掌,下面一靴子,把他踹了个筋斗。

  “不准打人!”文祥沉声说着,又看到一个差役借搜检的机会,调戏婢女,便又大喝:“不准轻薄!”

  就这样不准这个、不准那个,文祥替大家立下了严格的执行规矩。等把那些趁火打劫的人,搜检完毕,都驱入空屋,除却大厨房的厨子,可以照常当差,以及两三名帐房,必须随同办事以外,其余上上下下的,都算是暂时被软了。

  “大家散开来,分头办事吧!”

  一声令下,全面行动。预先已编配了多少个班,每班少则三个人,多则五、六个人,职位最高的,充作临时带班,不动手,只用眼,负稽察的责任,其余的一半点数,一半记帐,抄家称为“籍没”非立簿籍登录不可。

  文祥自己也在里面带一班,这一班抄肃顺的书房,主要的就是检查肃顺个人的文件。一走进他那间宽敞而精致的书房,最触目的就是立在书桌旁边的一座大保险箱。不用说,如果肃顺有什么机密文件,一定放在这里面。

  这一下难题来了,保险箱不但要钥匙,而且还要对西洋数字的暗码,钥匙当然是肃顺自己带在身边,数字暗号,则更只有他自己知道。

  “怎么办?”文祥看一看四周问道:“谁懂这个洋玩意?”

  大家面面相觑,无从作答,连最能干的内务府的司官,也是一筹莫展。

  这时杨达已经把徵善兄弟送到了郑王府,回来差,一看这情形,他倒有主意:“总理通商衙门的王老爷,一定有办法把它开。”

  “对了,对了!”文祥大喜“你倒提醒我了,赶快去把王老爷请来。”

  王老爷是指总理通商衙门的一个章京,此人喝过洋墨水,又在上海多年,熟悉洋务,凡有不懂的“洋玩意”都得请教他。但总理通商衙门在东城,一来一往,很要一会工夫,于是文祥先把肃顺的书桌斗打开,把里面的奏稿、信札取了出来,一面看,一面等。

  也不知等了多少工夫,王老爷来了,还带了一个洋人来。见过了礼,那洋人取出一大串钥匙左试右试,又把耳朵凑在数字号盘上,一面慢慢地转,一面聚会神地听。那些抄家的官员书办们,从未见过如此开锁,一个个住了手,兴味盎然地看着。

  那洋人绷紧了的脸,终于出现了喜,接着就打开了沉重的箱门。文祥大喜,托王老爷向那洋人道谢,彼此客气了一番,洋人仍旧由王老爷带着走了。

  保险箱里,果如文祥所预料的,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却有许多文件。大部分是别人寄给肃顺的密札,略略翻一翻,写信的人,或用别号,或用隐名,或者就写上“知名”甚至根本没有名字。不必看内容,光看这些,便知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在内。

  这是个极丰富的收获,但看了一两封,文祥觉得事态严重了。

  因为这些密札,虽然具名不显,措词隐晦,而外人看来莫名其妙,但在文祥眼中,大部分都能求得正确的解释。首先从笔迹上,他可以认出发信的人,由发信的人的经历,可以推想出那些隐语所指的是什么?这样因字识人,因人索事,细加寻绎,十解七八,而就在这可解的十之七八中,证实了外面的流言,不是空来风。

  很早就有这样的流言,说肃顺蓄异志,这些流言自然荒诞不经的居多,但似乎也有言之成理的,譬如指肃顺的支持湘军,说是在培植他个人的势力,而礼贤下士,亦无非王莽当年。只是这些流言不管如何散布,从没有一个人敢去认真追究,更没有一个人敢于承认,自己曾说过这些话,这些话的出入太大了,而且正当肃顺圣眷王隆的时候,谁也不敢招惹他。

  文祥自然也听到过不少的这种流言,在他觉得是可笑的,他不相信肃顺会做这种自不量力的蠢事,他至多是个权臣,不会是个叛逆。文祥甚至也不相信会有人敢对肃顺“劝进”因为那不是爱人以德,可是此刻的文祥,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了。

  在那些信札中,最可疑的是吏部尚书陈孚恩的信,颇有些暧昧不明的话,还有就是所谓“肃门六子”——都是湖南人,王闿运、李寿蓉、严咸、黄瀚仙、郑弥之、邓保之,这些人都算“名士”书生积习犹在,评论人物,指斥时政,放言高论,不免偏激,也许本心无他,但如果追究陈孚恩那些暧昧不明的信,则此“六子”逞一时之快的意气之言,自然也就要当做附逆的证据了。同时这些信中,少不得也引用别人的议论,则又成一番是非,辗转株连,将兴起难以收拾的大狱,在这外患初消,内未平的时候,是足以动摇国本的。

  这样一想,文祥悚然心惊!一时也无法细看,先要把这些东西检齐了要紧。于是在保险箱和书桌斗里,把所有的文件,还有两本别人送钱给肃顺,肃顺送钱给别人的帐簿,包成一包,封缄严密,亲自画了花押,随身带着,上轿先走,去见恭王商量处置的办法。

  其时政变的消息已传遍九城。消息的来源有三处,最明白不过的自然是内阁的明发上谕,但此时看得到的,只有少数人,其次是劈柴胡同,众目昭彰的抄家,还有就是密云来客所谈的肃顺被拿问。凡是做官的人家,前门外的大商号,以及茶坊酒肆,无不以此作为话题,在大发议论。

  那些议论中,大都对于新政府表示,这不仅由于恭王的威望使然,更因为军机六大臣中,五位原来就在京城里的,这一点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京城里的人,觉得这五位军机大臣是“洋鬼子打进来”时,与老百姓一起共患难的,所以心理上特有一种亲切的好感。他们尤替恭王庆幸,认为他以前受了许多委屈,咸丰皇帝不该亏待同胞兄弟,天潢贵胄,不惜降尊纡贵与洋鬼子周旋,这些都被认作是恭王的委屈。

  当然,同情恭王,必不以肃顺为然,特别是那些旗人以及与户部、内务府有关系的商号,无不拍掌称快。

  那些商号都是为了五宇字官钱号勾结户部司官舞弊,为肃顺雷厉风行一办,吃了亏的。有了恩怨,说话就不公平了,把银价大涨,钱票贬值,影响小民生计,都归咎于肃顺,当然,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肃顺亟亟于定“祺祥”的年号,就是想早把新钱铸出来,收兑烂钱票,好平抑银价、稳定物价。这一点连自负博古通今的名士李慈铭都省会不到,更不用说是市井小民了。

  在恩怨以外,最要紧的还是利害关系。顾命八大臣都垮台了,倚他们为靠山的人,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都想打听一下详细内幕,好作趋避。但自知色彩太浓,不便抛头面,只好躲在家里干着急。

  另外在肃顺手里吃过苦头,被压抑而不得志的,那就跟那些失意者大不相同了,无不喜动颜色,奔走相告,同时更要去打听消息,联络感情,作为时来运转,复起的开始。

  恭王和桂良府里的门栏太高了,踏不进去,沈兆霖、文祥、宝鋆,也都是红顶子,难得高攀,所以目标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曹毓瑛,一个是朱学勤。

  曹毓瑛忙得不可开,除了处理回銮期间被了下来的章奏诏令以外,他还有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安抚在外的将帅。中枢政变,必然会影响前方的军心,湘军正当用命之际,死了一个坐镇长江上游,协和各方的胡林翼,已足以打击士气,再去了一个支持湘军最力的肃顺,说不定就会引起猜疑,出变故。倘或如此,后果异常严重,即使在京城里从顾命八臣手中,顺顺利利地接收了政权,这一次处心积虑所发动的政变,仍旧不能算成功。

  恭王和文祥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曹毓瑛和朱学勤也深明其中的利害,因此,两个人商量着,用恭王的名义,写信分致各地重要的督抚,除了说明肃顺等人获罪的由来以外,最主要的一点,是有力地暗示,保证他们所受到的支持,比过去只会增加,不会减少。这些信的措词甚难,过与不及,都非所宜。因而在军机处一直忙到上灯时分,才能回家。

  曹毓瑛一到家,盈门的贺客便了出来,纷纷向他道贺荣膺新命,入参枢机,然后把他簇拥了进来,厅中又还有一班人在等着,照样再周转一番,而门上来报,倒又有客来了。

  曹毓瑛一看这情形不妙,恭王那里还有许多事要商量,第二天一早又要出城到清河恭梓宫,那得有闲工夫来跟这些人应酬?因此,他就不袍褂,也不进上房,向他不离左右的一名心腹听差,使了个眼色,便坐在厅上陪客。

  一番寒暄过后,有个曹毓瑛的同年,开口发问,他问得十分率直:“琢翁,外间传言,说拿问‘三凶’谕旨,出于大笔,可有这话?”

  “三凶”之称,曹毓瑛还是第一趟听见,顾而言他地说:

  “‘三凶’?莫非指怡、郑两王和肃中堂?”

  问话的人有些发窘,身历其境的人,依然客客气气对载垣他们用官称,不相干的局外人,倒已经定了他们的罪,加以“三凶”的恶名了。

  这一下别的宾客也不敢胡乱开口了,只泛泛地谈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有一个人所问的,在曹毓瑛看来,极有关系,问的是新帝的年号,可是仍用“祺祥”?

  他还来不及回答,事实上亦很难回答,幸好他那心腹听差替他安排的身之计发动了,门上高擎一张名片,到了厅上,单腿屈膝向他打了个扦,用很清楚的声音通报:“恭王爷派人来说,请老爷马上到王府去,有要紧事商量。”

  那些想来打听消息或者套情的宾客,只得纷纷起身怏怏辞别。曹毓瑛原要到大翔凤胡同鉴园,送了客,随即也就上了车,直放恭王的别墅。

  恭王与文祥已经谈了一会了,看见曹毓瑛到,劈头就说:“你来得正好。有个难题,你来出个主意,这一包东西怎么办?”

  曹毓瑛莫名其妙,把恭王所指的那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许多书札,拈起一封,略一审视,便知是从肃顺家取来的,他随即把它放下了。

  “莫非其中有什么关碍之语?”他问。

  “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看到恭王的脸色沉重,文祥的脸色严肃,曹毓瑛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把那包信推了一下,平静地说:“以不看为妙!”

  “着!”恭王突然击案一呼,把文祥与曹毓瑛都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他,他却又看着曹毓瑛问:“琢如,你不愿看这些信,为的什么?为的不生烦恼是非,是吗?”

  曹毓瑛微笑着点点头:“王爷明鉴!”他说:“倘或关连着什么同年知好,我既不便为他们求情,又不能视作无事。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了。”

  “好个‘眼不见,心不烦’!”文祥苦笑道“琢如,你比我运气好。”

  这就可见文祥看了那些信也在大感为难。曹毓瑛心想,这些信中,不知牵连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最好一火焚之,也是一场德。但这话不便贸然出口,眼前只有先把它下来再说。

  他刚有此一念,恭王却已见诸行动了,他亲手把那包信包好“我也不曾细看。”他说“琢如的办法最好,不闻不问。等事情略略乎定了,我奏闻两宫,当众销毁,好让大家安心。”

  “好极了,好极了!”文祥口大赞,如释重负“王爷这样子处置,是国家之福。”

  “唯有这样,才能安定人心,一同把大局维持住。你们两位有机会不妨告诉大家,不必惊惶。不过…,”恭王沉了一会又说:“有几个人非办不可!”

  “名为‘肃’的,也不可一概而论,形迹不著,不妨从宽。”文祥这样相劝。

  “当然。”恭王说道:“我想办两个人,一个是陈孚恩,一个是黄宗汉。”

  要办陈孚恩,曹毓瑛不觉得奇怪,陈孚恩是有名的能员,但也有名的狡猾。至于黄宗汉,历任封疆,毁誉不一,而且在清名士中,颇有知好,如翁心存、翁同龢父子,就是走得很近的。

  心中虽有疑团,口头却无表示。文祥一向主张宽厚,曹毓瑛则是今非昔比,以前当军机章京,不过幕后的谋士,设谋不妨知无不言,态度立场亦比较单纯,善为人谋就行了,如今站在幕前,虽然衔头是“军机上学习行走”但到底是共掌国柄的军机大臣,要学“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而况肃顺锋芒太,喜欢得罪人,覆辙不远,岂可无戒?所以他们对恭王要办陈孚恩、黄宗汉的话,都出以一种审慎的沉默。

  这样,恭王也不必再谈下去了。曹毓瑛忽然想到了一个疑问“刚才有人问我,”他说:“今上的年号,可是仍用‘祺祥’?”

  这一说,恭王和文祥都瞿然而起“对了,”恭王大声说道:“当然不能用‘祺祥’!这是肃顺的年号。”他又转脸问说:

  “博川!我仿佛听你说过,芝老已有拟议。是吗?”

  “芝老”是指周祖培“是!”文祥答道“‘祺祥’这个年号,颇有人批评。芝老的西席李慈铭,就有许多意见。”

  “他怎么说?”

  “无非书生之见。”文祥又说:“也难怪他,他不知道肃六的用意。李慈铭批评‘祺祥’二字文义不顺,而且祺字,古来从无一朝用过,祥字亦只有宋少帝的年号‘祥兴’。”

  “那不是不祥之号了吗?”

  “是啊!”文祥答道“如今倒不妨用他的说法,作个借口。”

  恭王不置可否,只问:”怎么叫文义不顺?”

  “祺就是祥。”曹毓瑛接口解释“祺祥连用,似嫌重复。”

  “对了,这个说法比较好。”恭王也没了良心话:“肃六急于改元铸新钱,这一点并未做错。咱们也得赶紧设法铸钱平银价。”

  “此为势所必然。”文祥接着提出了拟议中的新年号:“据说也是李慈铭的献议,主张用‘熙隆’,或者‘乾熙’。”

  “这又何所取义?”

  “本朝康熙、乾隆两朝最盛。圣祖、高宗又是福泽最厚、享祚最永,各取一字,用‘熙隆’或者‘乾熙’,自是个吉祥的年号。”

  恭王大不以为然,因为无论“熙隆”或者“乾熙”都是有意撇开雍正,令人想到其中有忌讳,雍正不是骨相残吗?将今比昔,似乎推翻顾命制度,是有意跟大行皇帝过不去!这怎么可以?

  于是恭王不屑地说一声:“这李慈铭真是书生之见!而且是不曾见过世面的书生。不行,‘熙隆’也好,‘乾熙’也好,都不能用。另外想吧!”

  接着又谈了些别的,因为第二天要到清河接梓宫,便早早散了。次清晨,车马络绎出了德胜门,清河冠盖云集,热闹非凡。

  清河只有一条大街,街北沿跸道两旁,各衙门均设下帐房,供大官们休息。街上两家客店,则全被征用,把原住的旅客请了出去,作为王公大臣歇脚的地方,恭王则另借了一家宽敞的民居,以便会客。他一到就把贾桢、周祖培,还有刑部尚书赵光都请了来,趁空谈一谈,如何集议定顾命八臣罪名的事。

  说了来意,贾桢首先表示:“上谕派王爷会同内阁,各部院集议,自然是王爷定日子。”

  “今明两天,梓宫奉安。初四发通知,最快也得初五。”

  “就是初五吧!”恭王接受了周祖培的建议“通知就拜烦两位相国偏劳了。”

  这是小事,没有什么好研究的,说了就算。要研究的是,顾命八臣的罪名,该预先商量出一个腹案,集议时才不致聚讼纷纭,茫无头绪。

  于是刑部尚书赵光说话了。他也是最恨肃顺的一个人,因为肃顺揽权,常常侵犯刑部的职司,最令赵光痛心疾首的一件事,就是咸丰八年戊午科场案,杀大学士柏葰。科场风气诚然要整顿,但为此而诛宰辅,古所罕见,当时所有的人,都以为必蒙恩赦免死,就是柏葰自己,也料定必是由死刑改为充军,还叫他儿子准备行李,以便一闻恩命,即行就道。

  那知道大行皇帝当时真个朱笔亲批,诛戮柏葰。赵光清清楚楚地记得,先帝特召部院大臣,当面宣旨之时,容颜凄惨,握笔的手,不住颤动,旨意一下,在廷诸臣,无不震恐,竟有因而失仪的。唯有肃顺一个人幸灾乐祸,出圆明园时,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今天杀人了,今天杀人了!”现在也要杀人了!赵光抗声而言:“肃顺死有余辜!载垣、端华,于律亦无活罪。其余五人,亦当严惩。”

  “这就是说,八个人分三等。”周祖培作了一个归纳:“肃顺是一等,载垣和端华是一等,其余五人又是一等。是这样吗?”

  “上谕中原说‘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分成三等,甚为允当。”贾桢点着头,表示赞成。

  照赵光的意思,第三等中还要分,象匡源附和最力,另当别论。但贾桢和周祖培都不赞成,黄桢是卫护同乡,周祖培则是想到了景寿,是恭王嫡亲的姐夫,如果匡源应该严办,则景寿身为国戚,受恩深重,罪名也应该比别人来得重。

  赵光的本意只放下过肃顺,所以对此并不坚持。就在他们谈论的这一刻,有人来报,说是押解肃顺的车辆,已经过了清河,进京去了。接着又来禀报:醇王到了清河。

  弟兄相见,无不兴奋。只以大丧期间,笑容不便摆在脸上。贾、周、赵三人都很知趣,与一身行装的醇王见礼寒暄过后,一起告辞,好容他们兄弟密谈。

  “京里怎么样?”醇王首先发问。

  “京里很好哇!”恭王反问:“路上怎么样?听说肃六咆哮不法,说了些什么?”

  “反正是些无法无天的混话。不过…。”

  话到口边,忽又停住,恭王越发要追问,但他没有开口,只拿威严的眼色看着醇王。他最忌惮他这个六哥,只好实说了。

  “肃六大骂‘西面’。”醇王把声音得极低“他说,太祖皇帝当初灭海西四部,叶赫部长布扬古发过誓,他的子孙中,那怕剩一个女的,也要报仇。现在这话应验了,大清江山要送在叶赫那拉手里。又说,‘西面’是条毒蛇,小心着,总有一天让她反咬一口!”

  “哼!”恭王只是冷笑,把肃顺的话看作愤的狂訾。传说中虽有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为世仇,宫中秀女,不选叶赫那拉的话,其实是荒诞无稽之谈,高祖的皇后、太宗的生母,就是叶赫那拉,以后太宗有侧妃、圣祖有惠妃、高宗有顺妃,亦都出于叶赫那拉。至于慈禧太后,精明有决断,不象个柔弱女子,倒是真的,说她是毒蛇,要防备反噬,这话在恭王觉得可笑得很。

  于是顾而言他,谈到醇王的新职,恭王准备把肃顺所遗的差使之一,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保荐他接任,负责掌理紫城的警卫。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差使,醇王欣然接受。

  “你先进京吧!两宫有许多话要问你呢。”

  于是醇王即时启程,换乘一骑御厩好马,带着护卫,飞奔回京。到了崇文门,恰好赶上肃顺的囚车进城,醇王为了当差谨慎周到起见,特地亲自押送到皇城东面户部街的宗人府。

  宗人府有许多“空房”这是个正式的名称,专为闭获咎的宗室之用。肃顺一到,因为他是个钦命要犯,三品顶戴的府丞,特地亲自出来照料,等向醇王请了安,掀开车帷看了一下随即又向醇王说道:“王爷请回吧!交给我了。”

  醇王本来还想等肃顺下了车,验明正身,正式付,再代几句“小心看守”之类的官腔,但又怕肃顺把他狗血骂一顿,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自讨没趣?于是点点头,扬长而去。

  府丞也已听说肃顺桀骜不驯,不好伺候,所以特别加了几分小心,亲自把车帷取下,哈着说:“中堂,你请下来吧。”双手被绑,闭目静坐的肃顺,睁开眼来,看着他问:“怡、郑两王在那儿?”

  “在后面,单有一个很宽敞的院子。”

  “我想跟他们两位一起,行不行啊?”

  在那府丞的记忆中,肃顺从未如此低声下气,用征询的口气向人说过话,受宠若惊之余,一叠连声地答应:“行,行!”

  “再劳你驾,派人到劈柴胡同,通知我府里,送动用的东西来。”

  府丞心想:肃顺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被抄了家。这时候不必多说,反正他跟载垣、端华一见了面,就全都知道了。所以敷衍着说:“好,好!”随即一面派两名笔帖式,把肃顺领了进去,一面另派一名经历与醇王所派的押解官员办理交接人犯的手续。

  宗人府衙门坐东朝西,最后一个院落,坐西朝东,却从来不见晨曦照耀,因为那是有名的所谓“高墙”皇子宗室犯了过错,常用“家法”处置,不下“诏狱”圈在“高墙”中。那里除了中午有极短暂的阳光以外,几乎不见天。数百年下来,森可怖,破败的屋子里,砖地上都长了极厚的青苔,灰黑的墙壁上,隐隐泛出暗红的斑点,一看就会使人想到是拷掠所溅的血迹。

  那真是“空房”原来是什么也没有的,不过载垣和端华住进来以后,自然有他们的家人,上下打点,把动用的物件送了进来,当然不会有家具,地上铺了茅草,草上却铺着官阶一品以上才准用的狼皮褥子,细瓷青花的碗盏、蜡黄的牙筷,雪亮的吃用的小刀,金水烟袋之类,杂乱无章地摆得地。时将入暮,载垣和端华正要吃饭,旗下贵族最讲究享受,虽在幽之中,载垣居然还想得起月盛斋就在附近,正叫一名照料他的笔帖式,派人去买月盛斋的酱羊来吃,那名笔帖式去而复回,带来了肃顺的消息。

  肃顺已经松绑了,由左司的理事官,带着一名主事、两名笔帖式,押送而来,一见载垣,他瞪大了眼睛,狠狠吐了口唾沫,恨声说道:“好,这下好!全玩儿完!你要早听我的话,那儿会有今天?”

  载垣没有想到,一见面先挨了顿骂。他原也有一肚子的冤屈,好好一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不要当,让肃顺挟持着去跟恭王和慈禧太后作对,以致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肃顺如果明白事理,应感内疚,谁知反倒迁怒到别人头上,这是从何说起?

  载垣气白了脸,正待发作,端华抢在前面责备肃顺:“老六!事到如今,你还提那些话干什么?不管用的废话少说,咱们好好儿来商量一下。”

  “哼,商量!跟谁商量?”肃顺还要发脾气,说狠话,看见宗人府的官员,在一旁很注意地听着,心中有所省悟,便改口问道:“我住那儿啊?什么东西都没有,叫人怎么住?请你快派人到劈柴胡同…。”

  “老六!”端华抢着截断了他的话“你先歇一歇,等我慢慢儿告诉你。”

  “对了!”左司理事官扬着脸,看着端华和载垣:“请两位王爷跟肃中堂,好好儿说一说。我们只要差使代得过去,依然当从前一样尊敬。不然的话,可有点儿不方便了。”说完,他又留下一名笔帖式在那儿照料,自己带着两名主笔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门,缓慢地合拢“咔哒”一声,知道是下了锁了。

  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都在狼皮褥子上盘腿坐下,久久无语。话是有的,不知从何说起?两名笔帖式倒有些奇怪了,走到窗下,悄悄向内窥探。

  端华一眼望见,大声喊道:“嗨!等一等。”他走到窗前又说:“请你再派一个人到我那里去一趟,就说六爷来了,再送一副铺盖来。还有,我的鼻烟没了,叫我家里快送来。”

  “好,我就派人去。”那个笔帖式属于镶蓝旗,端华原是他的旗主,不免有香火之情,所以照应得还不错。

  “慢着!”肃顺一跃而起,环视问道:“有笔砚没有?”

  载垣和端华一时还不明白,他要笔砚,作何用处?那镶蓝旗的笔帖式,类似的事,见得多了,反应极其敏捷,陪着笑说:“跟中堂回话,你老人家要别的,譬如要一点儿穿的、吃的、用的,不管怎么样,那怕是上头怪罪下来,我全认了,可就是一样,不敢伺候,片纸只字不能带出去!那是砍脑袋的玩意,我不能陪着中堂玩儿命。”

  前面的话都好,说到最后不动听了!肃顺厌烦地挥一挥手,把张太白脸转了过去,什么也不屑理睬。

  窗外的人,见此光景,随即走了。肃顺听得步靴声远,才回过头来,脸上依然是绷着脸,微锁着眉,是那种倔强不屈,准备接受任何挑战的神气。载垣和端华,一直是随他摆布的,看见他这神情,信心大增,眼中不由得又出殷切期望的神情。

  “别忙,他们想死我,没有那么容易。”

  听得肃顺这话,载垣和端华大为兴奋,不约而同地围了拢来,三个人坐在狼皮褥子上,把头凑得极近,低声密议。

  “第一步是如此!”肃顺取牙箸在的砖地上,写了个“拖”字。拖到什么时候呢?他接着又写了“甲子”二字。

  端华一时不能意会,载垣却领悟了。甲子是十月初九,皇帝举行登极大典,第二天又是慈禧太后的万寿,喜事重重,决不能杀人。

  这时肃顺又写“或有恩诏”意思是指登极大赦。

  字还未写完,载垣摇摇头说:“不见得。”

  肃顺也知道登极大赦,不赦十恶,而十恶的第一款,就是恭王所指控他们三人的大逆不道,但是:“可请督抚力保。”

  “啊,啊!”载垣见他写的字,懂得“拖”的作用了,活动督抚力保,要一段日子,如果刀下不能留人,再有力的奏章,亦无用处。

  “你懂了吧?看!”肃顺写了几个姓:“曾、骆、劳、官、彭、严、李。”

  这是指两江总督曾国藩、四川总督骆秉章、两广总督劳崇光、湖广总督官文、代理安徽巡抚彭玉麟、河南巡抚严树霖,以及新近接了胡林翼遗缺的湖北巡抚李续宜,这些封疆大吏,正在为朝廷效力,说话颇有分量,而且与肃顺的关系都不坏,如果他们能自前线分头上奏,请求宽贷这三个人一死,恭王是无论如何不敢不头帐的。

  看到载垣和端华的欣许的脸色,肃顺才解释他要通个信出去的目的,想找个人在外面替他设法去“拖日子”、设法去活动督抚力保“此人可当此任!”他接着又写下三个字:“陈子鹤”

  陈子鹤就是陈孚恩。一提到他,载垣和端华都想起他当军机章京的时候,救穆彰阿的故事。这是二十年前的话,陕西蒲城的王鼎,与穆彰阿同为大学士直军机,痛恨穆彰阿妨贤误国,斥为秦桧、严嵩,宣宗是个庸主,最不善识人,王鼎苦谏不听,继以尸谏,一索子上吊死了,衣带里留下一道遗疏,痛劾穆彰阿而力荐林则徐。

  王、穆不睦,是陈孚恩所一直在注意的,这一天王鼎未曾上朝,又无通知,心知必有蹊跷。开是匆匆赶去探望,一进门就听见王家上下哭成一片,陈孚恩问知其事,直入王鼎卧室,不由分说,叫王家的仆人把老相爷的遗体解下放平,一摸身上,找出那通遗疏,暗叫一声:“好险!”如果晚来一步,遗疏一上,穆彰阿要大倒其霉。

  因此,陈孚恩便把王鼎的儿子,翰林院编修王抗拉到一边,悄悄为他分析利害:第一,大臣自尽,有伤国体,不但没有恤典,说不定还有追夺原官等等严厉的处分;第二,皇帝正恼王鼎过于耿直,遗疏言词激动,皇帝一定听不进去;第三,如果能扳得倒穆彰阿,倒也罢了,就怕扳不倒,两家结下深仇,王抗不过一个翰林,如何斗得过穆彰阿?

  一听这话不错,王抗慌了手脚,自然要向他求教,陈孚恩乘势劝他,奏报王鼎暴疾而亡,同时替他改了王鼎的遗疏。当然也答应为他从中斡旋,使王鼎能得优恤,王抗丁忧起复后,可以升官。

  虎父犬子的王抗,居然听信了陈孚恩的话,穆彰阿得以安然无事,感激之余,大力提拔陈孚恩,不数年当到山东巡抚,还蒙宣宗御笔题赐“清正良臣”的匾额。而王抗因为不能成父之志,他的陕甘同乡,他父亲的门生故吏,统通都看不起他,以致郁郁而终。

  这段往事,端华记得很清楚,所以当时口称许:“好!

  这小子真能从死棋肚子里走出仙着来!你找对人了。”

  载垣却有不以为然的神气,肃顺便问:“怎么样?”又写了一行字:“陈随梓宫到京,事不宜迟,即应设法通信。”

  “不找他行不行?”载垣低声问说。

  “不行!非此人不可。”

  “只怕他们不见得饶得过他。”

  “那是以后的事。”肃顺又写:“子鹅为求自保,更非出力不可。”

  载垣点点头,写着字答复他:“通信之事,我可设法。”在未被捕以前,他一直是“宗令”这宗人府里都是他的老部下,所以他有此把握。

  肃顺一到,就带来了希望,载垣和端华便又死心塌地听他指使摆布了。其时端华有件事要告诉他、安慰他,心里已转了半天的念头,趁这情绪略好的当儿,便用极和缓的语气说道:“老六,你先沉住气,我跟你说点事儿。劈柴胡同,让他们给抄了…。”

  话还未完,肃顺猛然跳起身来,气急败坏问道:“什么,抄了?没有定罪先抄家,这是谁的主意?”

  “不知道。”端华已料到他有这样的反应,所以仍旧能够保持平静的态度“也还没有旨意,文博川带人就去抄了。不过,他倒还好,手下留情,让两个孩子带了点东西出来,住在我那儿。”

  肃顺意如麻,焦忧不堪,在屋里疾步绕行,走不数步,突然停住脚问:“我那个保险箱,不知让他们打开了没有?”

  “你想呢?”

  “完了,完了!”肃顺脸色灰败,不知何时,已取得保险箱的钥匙在手,使劲往窗外一丢,在空庭铿锵的清响中,大声嚷道:“咱们完了!陈子鹤也完了!”

  他看得很准,但他不知道,陈孚恩即使没有给肃顺写过那些暧昧不明的信,禄位亦将不保。詹事府少詹许彭寿,在拿问顾命八大臣的诏旨初下时,便已上了一个折子,奏请察治援,意中所指,就是陈孚恩。许彭寿除了卑视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势利小人以外,其间自不免还涉及恩怨。陈孚恩倚附肃顺,曾硬生生挤掉许彭寿的父亲许乃普的吏部尚书,取而代之。其时正为英法联军焚毁圆明园之后,当焚园的那一刻,许乃普父子、沈兆霖、潘祖寅等人,还在圆明园值班,闻警仓皇,几乎性命不保。而陈孚恩不念同在烽火危城,曾共患难之义,竟忍心利用肃顺的权势,对惊魂未定的许乃普,横施压力,迫令告病,腾出吏部尚书的位子来给他。这样,不但使许乃普从此失去了拜相的机会,并且也是在那种艰难黯淡的日子里,犹如雪上加霜的一次打击。口虽不言,心情抑郁,为人子的许彭寿,自然要引以为大恨!而尤其使他不服气的是,陈孚恩根本不具备当吏部尚书的资格。吏部为六部之首,历来非翰林出身不能当尚书,而陈孚恩的出身是拔贡。

  翰詹科道原许闻风言事,但当政者如果有意究其事,可以命令指名回奏,恭王用的就是这个方法。于是许彭寿复奏,痛劾陈孚恩,而钻营肃顺弟兄和载垣的门路的,又不止陈孚恩一个人,吏部侍郎黄宗汉,户部左右侍郎成琦、刘昆,太仆寺少卿德克津太等等,形迹最密,京官朝士啧有烦言,于是也一起列名弹章了。

  弹章上有黄宗汉的名字,恰好符合了恭王的心意。他的痛恨黄宗汉,由于和议而来。早在咸丰七年冬天,黄宗汉继叶名琛为两广总督,其时英俄两国兵舰已停泊吴淞口外,如果军事上没有把握,此时议和还不会太吃亏,所以当他赴广州到任,经过上海时,两江总督何桂清苦苦要留他在那里与洋人开谈判,但黄宗汉知道广东民气昂,如果他在上海议和,到任必不为地方所,为了自己的前程,不顾一切,取道福建,到广州接了督署的大印。

  因为这一耽误,英法俄美四国联军内犯天津,而黄宗汉在广州,还在合民心,以一股虚骄之气,鼓动民团作无谓的抗争,把局面越搞越坏。但亦终于由大学士桂良和吏部尚书花沙纳,经过美国的调停,与四国订立了“天津条约”规定关税税则,换约,以及还广州等等谈判,在上海开议。那时黄宗汉已回到上海,桂良自然要问问他广东的情形,好作谈判的准备,那知道他竟避不作答。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桂良一谈起来,就要动气。

  恭王在实际接触到国际涉以后,认为成这样不利的城下之盟,以及和议再一次决裂,演变成英法联军侵入京城,天子走避,只顾自己功名,不顾大局艰难的黄宗汉要负大部分的责任。而这样一个误国的疆臣,因为依附肃顺的缘故,当时竟能调任四川总督,越发让桂良和恭王,咽不下那口气。

  因为这些缘故,陈孚恩和黄宗汉的前程,当恭王复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终结,而当劈柴胡同肃顺家被抄,搜出那些暧昧不明的信以后,陈孚恩就连脑袋都有不保的可能。但办事有一定的程序,整治“援”必须等正犯先议了罪才能动手。

  梓宫是十月初三到京的,由德胜门进京城,东华门进城,奉安皇帝正寝的乾清宫,接着举行祭典,恩赏扈从官员,忙了两天,到了初五一早,六部九卿各衙门的堂官以及翰林、御史,齐集内阁大堂,等恭王和三位大学士一到,随即开始会议,公拟顾命八大臣的罪名。

  谕旨上指明派恭王召集这个会议,因此由他先发言。恭王事先是有了准备的,采取一种奉旨办理的态度,所以未曾开口,先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来,从容说道:“奉两宫太后面谕,载垣、端华、肃顺等人,朋比为,专擅跋扈,种种逆行,令人发指。两宫面谕此三人的罪状,我给大家念一念。”

  他看着纸上的记录,念出载垣、端华、肃顺的罪名,共有八款:

  “一、大行皇帝弥留时,面谕载垣等立皇帝为皇太子,并无令其赞襄政务之谕,乃造作名目,诸事并不请旨,擅自主持。即两宫皇太后面谕之事,亦敢违阻不行。

  二、御史董元醇条奏皇太后垂帘等事,载垣等非独擅改谕旨,且于召对时言‘臣等系赞襄皇上,不能听命于皇太后。即请皇太后看折,亦为多余之事。’当面咆哮,目无君上。

  三、每言亲王等不可召见,意存离间。

  四、肃顺擅坐御座,进内廷当差出入自由,擅用行宫御用器物。

  五、内旨传取应用物件,肃顺抗违不遵。

  六、肃顺面请分见两宫皇太后,至召对时,词气之间,互有扬抑,意在挑拨。

  七、肃顺于接奉革职拿问谕旨以后,咆哮狂肆,目无君上。

  八、肃顺扈从梓宫回京,辄敢私带眷属随行。”

  念到这里,恭王把那张纸收了起来,接着又说:“还有载垣等人招权纳贿的情形,我想大家都也知道,涉于琐细,不必在这里列举了。至于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这五个人,应得何罪?亦请各抒高见,以便秉公定议。不过有一层,我要特别向大家说一说,初九是登极大典的好日子,皇上践祚之初,不宜行诛戳之刑,所以我们要赶紧定议才好。”

  这话已说得很明白了,要行诛戮之刑,而且就在今天要决定,那还议些什么?翰林、御史中颇有人不以恭王的话为然,但要反驳,得先考虑一下后果,这一考虑,一个个便都默不作声了。

  不过许多耿直的人,惊诧不的,还不止于恭王这种一手把持的态度,而是他所宣布的载垣等人的罪状,谁也不知道那八款大罪,究竟真的出于两宫太后之口,还是恭王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反正第一款,也是最重的一款,是“加之罪”

  可以说与议的人没有一个不记得,在大行皇帝弥留之际,曾明发两道上谕,第一道是立当今皇帝为皇太子,另一道派定顾命八大臣,有“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十个字,那就决非载垣、端华、肃顺三个人的“造作名目”了。固然,也有人说这十个字是杜翰写旨的时候,自己加上去的,但既经大行皇帝生前认可,便无可争议。再退一步说,果真是载垣等人矫诏,则两宫太后早就应该说话,于今在顾命八臣,拿问的拿问、解职的解职,无从申辩举证之时,作此片面的指责,那是在上者诬陷臣下,令人不服。

  不服归不服,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但就这样沉默着,已足以使恭王和三位大学士,觉得难堪,于是周祖培看着赵光说道:“蓉舫,你掌秋曹,该有话说呀!”

  今天这一会,虽由恭王主持,实际上全要由刑部承办,所谓“掌秋曹”的刑部尚书赵光,早就想说话了,只是为了礼貌,要让三位相国先表示意见,现在既然周祖培指名征询,那还客气什么?赵光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用他那浓重的昆明口音,石破天惊地说了两句话。

  “大清律例上清楚得很!”他说“载垣、端华、肃顺,都是‘凌迟处死’的罪名。”

  云南口音虽然重浊,但听来沉着有力,所以赵光这两句话一出,每个人心头都是一震,对犯人本身来说,没有比“凌迟处死”再重的刑了!

  看到大家凝重的脸色,恭王反倒这样问:“凌迟,太重了吧?不能减一点儿吗?”

  “不能减!”赵光斩钉截铁地答道:“律例上载得明明白白,‘凌迟处死’的罪名,一共十二款,第一款就是‘谋反大逆’。坐实了这一款,就是凌迟,如果不是这一款,根本可以不死,那就谈不到凌迟了!”

  赵光以刑部堂官的身分谈律例,没有一个敢轻易跟他辩驳,其实辩驳也是多余,在恭王宣布罪状时,便知载垣他们三个人,已经死定了。但凌迟处死,毕竟太残忍了些,就依八款罪名,肃顺独重这一点来说,载垣和端华,应该减刑,才算公平。

  “载垣和端华,是受肃顺的挟持,”文祥徐徐陈言“谋反大逆,亦有首从之分,似乎不可一概而论,还请公议。”

  “正是一概而论,”赵光抗声答道“律例明载,‘谋反大逆,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没有啥子例外!”

  赵光一口咬定了律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谁也没法替他们求情。而且“谋反大逆”的罪名,亦不适用“八议”中“议亲”、“议贵”的原则,所以大家虽都觉得载垣和端华,比肃顺更冤枉,但亦只有暗中叹息而已。

  “那么,其余的五个人呢?”恭王又问,这表示那三个人的罪名已定谳了。

  这五个人的罪名,原来也应该有轻重的区别,杜翰附和肃顺,形迹最明显,肃顺也把他当做心腹,机密大事,都曾与议,如果说载垣等人有谋反大逆的意思,则杜翰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所以颇有人替他捏一把汗。

  幸好恭王另有衷曲,第一,他要维护他的至亲景寿,不愿苛求。其次,杜翰沾了他父亲杜师傅的光。杜受田善尽辅弼之责,才使得大行皇帝得承大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恭王怕人有这样的误会:说恭王当初未得帝位,都由于杜受田的缘故,宿憾未释,报复在他儿子头上。所以明知杜翰替肃顺出了许多花样,与其他四人不同,却不愿把他单独论处。

  因此,会议的结果,五个人是同样的处置:革职、充军新疆。一场大狱,至此定案,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纷纷散去。会议结果的奏稿,由刑部主办,赵光亲自督促奉天司的掌印郎中,借内阁典籍厅的地方,就近办理,好让恭王当天就能上奏。

  在这坐等的工夫中,恭王正好与三位大学士商量改元。十月初九登极,必须诏告新帝的年号“祺祥”二字,早经决定取消。周祖培主张用“熙隆”或者“乾熙”又不为恭王所喜,于是经文祥、宝鋆、曹毓瑛等人共同商议,拟了“同治”两字,此刻便由恭王亲自提出,征询内阁的意见。

  连周祖培在内,大家都说这两个字拟得好。但是,好在什么地方,大家都不曾说。因为这两个字的妙处,只可意会,各有各的解释,在太后看,是两宫同治,在臣子看,是君臣同治,在民间看,是上下一心,同臻郅治,足以号召人心,比李慈铭沿用宋朝的故事,建议用“熙隆”或“乾熙”是好得太多了。

  果然,这个年号,大为慈禧太后所欣赏,因为两宫同治,即表示两宫并尊,没有什么嫡庶之分了。当然,她也能体会到君臣同治的意思,特别是恭王那个“议政王”的衔头,正好是同治这个年号的注解。

  等年号的事谈定了,恭王随又面奏在内阁会议,定拟顾命八臣罪名的情形,同时递上了刑部主办的奏折。

  听说要杀人,慈安太后中突然跳,手足都有些发软了。慈禧太后自然也有些紧张不安,但她决不愿在恭王面前表现出“妇人之仁”的软弱,所以很镇静地把奏折看完,微皱着眉说:“六爷,凌迟处死,象是太厉害了一点儿。”恭王未及答言,慈安太后失声惊呼:“什么!还要剐呀?”

  “这是依律办理。”恭王把赵光引用的律例复述了一遍:

  “‘谋反大逆,不问首从皆凌迟处死’。”

  “这不好,这不好!”慈安太后大摇其头:“杀人不过头点地,干嘛呀,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恭王原来的意思,就不过把载垣、端华、肃顺杀掉了就算了,既然两宫太后都不主张凌迟,便即说道:“论他们的罪名,凌迟处死也不冤。如今两位太后要加恩减刑,也未尝不可。”

  “恩典是要给的。”慈禧太后是俨然仁主的口吻了“不过罪名有大小,刑罚也得有轻重。反正什么坏主意都是肃顺想出来的,所以我的意思,载垣和端华,应该跟肃顺不同。”

  她的话似乎未完,恭王便接着余音,大声说道:“不管怎么样,总归难逃一死!”

  “那就赏载垣和端华一个全尸吧。”

  “是!”恭王答应着,又补充了一句:“肃顺斩决,载垣、端华,赐令自尽。”

  一后一王,似乎在闲话家常之中,就处置了三条人命,使得坐在东边的另一位太后,内心震惊莫名!一个女人掌生杀之权,一句话就可致人于死,在她看来已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反常之事,而这生杀之权,在慈禧手里,举重若轻,杀人就象一巴掌打死蚊子那么不在乎,这太可怕了!他还记得,咸丰八年十月里,大行皇帝在肃顺坚持之下,朱笔勾决了大学士柏葰,回到圆明园同道堂,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就象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以后两三天,也一直郁郁不,心里放不下那件事。如今杀的不止一位大臣,还有两位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慈禧居然毫不在意地就下了这辣手,真是越发不可思议了!

  她一个人正这样心起伏,激动不已时,慈禧太后与恭王已谈到了其余的顾命五大臣,她首先就开了景寿,以此示惠于恭王“六额驸可怜巴巴的!姐姐,”她转脸跟慈安太后商议:“把六额驸的处分都宽免了吧?”

  慈安太后一时还有些茫然:“六额驸怎么了?”

  “不就是一案的吗?”慈禧太后答道:“那五个都定了革职充军的罪。不能这么笼统了事!六额驸是老实人,冤枉蹚了浑水,咱们要给他洗刷。”

  “那是一定的。”慈安太后说“不但六额驸,其余的能宽免也就宽免吧!和气致祥,别太过分了!”

  慈禧太后和恭王一齐点头,两个人所得而甘心的,实际上只有肃顺一个人,元凶在擒,廷议诛杀,原已心满意足,所以有不为已甚的想法,同时也感于慈安太后“和气致祥”这句话,正合着“同治”这个年号的义,所以无不首肯。

  但是,他们也都知道,诏告天下的谕旨,要能让人摆在桌子上评论,既然宽免景寿,不得不再找一个人出来加重他的罪名,作为对照之下的陪衬。而这一个被牺牲的人,慈禧太后和恭王却有不同的看法。

  慈禧太后对杜翰深为不,认为他应该充军,而恭王的看法到底要深远些,情势摆在那里,杜翰不能单独论罪,要单独论罪,他就是附和谋反大逆的从犯,刑罚又不止于充军。那一来要引起轩然大波,翻案的结果,可能连杀肃顺他们这三个人,都会为清议所不容。

  因此,恭王又把杜受田搬了出来,而且这话是看着慈安太后说的:“杜翰是杜师傅的儿子。”

  只这一句话,两宫都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嘴角一撇,作了个鄙夷的表情。

  为了要把那道明正典刑的谕旨,得冠冕堂皇些,在伸张天威之余,还有法外施仁的意味,所以恭王除了主张在军机最久的穆荫,应该比其他四人加重罪名以外,还建议两宫太后召见亲贵王公以及军机大臣和大学士,亲自征询意见,然后宣示,分别减刑。

  能让天下臣民知道,恩出自上,自是慈禧太后所最赞成的事,当即准奏。接着又问了些登极大典准备的情形,以及外间的民心士气,和对于载垣等人被捕的反应,到快上灯时,恭王才退了出来。

  养心殿召对,虽不准太监在旁,但除非有御前大臣或御前侍卫严格执行关防的措施,否则天语外,是无论如何不可免的事,所以这时宫内已纷纷在谈论载垣、端华和肃顺将被凌迟处死这件新闻。许多太监和宫女,不知道什么叫“凌迟”但一说到“千刀万剐”的“剐”就没有一个不懂的了。

  懂虽懂,却没有谁见过。因此,在御茶房里,太监聚集休息之处,便都以此为话题,围着见多识广,形似老妪的六、七十岁的太监去请教。他们也没有见过,只是道听途说,加上自己的想象,说得活龙活现,而遇着另一种不同的说法,便难免发生没有结果的争执。

  有一个说“剐”刑称为“鱼鳞剐”用一张鱼网,罩在受刑的人身上,裹得紧紧地,让皮都从网眼里突了出来,然后用极锋利的刀,一片一片,细细脔割,到死方休。

  另一个说不对,剐刑没有那么麻烦,也没有那么残忍,只是“扎八刀”额上两刀,片下两块皮来,正好垂着盖住了双眼,上两刀,如果犯人家里花够了钱,刽子手这时便暗暗在受刑的心窝上刺一刀,结果了性命,以下双臂双股各一刀,就都毫无知觉,不感痛苦了。

  看起来是“扎八刀”比较合理可信,但另一个也是言之有理,持之有故,于是展开辩驳,变成吵嘴,正闹得不可开时,有人喊道:“小安子来了!”

  这一喊,嘈杂的声音,立刻消失了。安德海现在是宫里的大红人,连敬事房的总管都得让他三分,所以大家等他一到,纷纷站了起来,年长品级高的,叫他“兄弟”年轻品级低的便尊他为“二爷”没有谁敢提名道姓称“安德海”更不用说是当面叫他“小安子”了。

  安德海也最喜欢聊闲天,一见大家这情形,便大模大样地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有什么,”有一个谨慎的,抢着答道:“稀不相干的闲白儿。”

  “不对吧,”安德海瞪着眼说“我明明听见在吵什么,好大的嗓门儿!怕的慈宁宫里都听见了。”

  垣深远,御茶房的声音再大,慈宁宫里也不致于听见,这明明是安德海有意唬人,于是有个胆小的便说了实话:“在谈剐刑,一个说是‘鱼鳞剐’,一个说是‘扎八刀’,到底也不知怎么回事儿?”

  “剐谁呀?”安德海扬着脸,明知故问。

  “不是肃中堂他们三位吗?”

  “那一个肃中堂?”安德海厉声诘责,一双金鱼眼越发鼓了出来。

  看他这声俱厉的神态,莫不吃惊,同时也不免奇怪,不知那一句话,在那一个字上触犯了他的忌讳?

  面对着屋子被慑服了的太监,安德海飘飘然心得意,气焰就更甚了,冷笑一声,环视四周:“已经革职拿问,大逆不道,马上就要砍头的人,还管他叫‘中堂’,你们是什么意思?哼!等着瞧吧!平常巴结肃顺的,可得小心一点儿!”

  因为有他这一句话,便有人为了挟嫌、求荣,或者卸干系,纷纷跑到他那里去告密。这是给了安德海一个讨好的机会。到了晚上,慈禧太后吃了燕窝粥,正将就寝时,他揣着一张名单,悄悄到了她身边。

  “奴才有事跟主子回。”他说“宫里有细。”

  “啊?”慈禧太后微吃一惊“怎么说?”

  “奴才是说,宫里有好些肃顺安着的细。”

  “对了!你倒提醒我了。”慈禧太后收起闲豫的神态,把脸沉了下来“第一个就是王喜庆,非重重办他不可。”

  “不止王喜庆一个。”

  “我也知道,决不止王喜庆一个。还有谁?你去打听打听。”

  “奴才已经替主子打听来了。”安德海从怀里取出名单,一个一个告诉给她听:“总管太监袁添喜,家里有几亩田,不知为什么,跟人打上了官司,找肃顺去说好话,好帮他赢官司。”

  “可恶!”

  “还有御膳房的太监张保、刘二寿,常往肃顺家送菜。每一次都得了肃顺的赏钱。”

  “还有呢?”

  “还有就是‘座钟处’的杜双奎了,他替肃顺修的两个表,前儿个自己已经出来了。”

  “就是自己了出来,也不能饶他!”慈禧太后吩咐:“传我的话,让敬事房把那些人捆起来,送到内务府,替我好好儿的审一审!”

  慈禧太后的懿旨一传,敬事房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就把名单上所开的五名太监上了绑,押送到内务府慎刑司去审问。其时恭王正在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怕被捕的那些太监,信口咬,把宫中搞得人心惶惶,生出别样是非,所以下令慎刑司,暂且把王喜庆等人收押,等他见了太后回来,亲自处理。

  等恭王到了军机处,前一天下午接到通知,准备两宫太后召见的人,除了桂良身体不适告假以外,其余的都到了。

  “老五六爷”惠亲王、惇王奕淙、醇郡王奕澴、钟郡王奕诒、孚郡王奕漁E、睿亲王仁寿,军机大臣文祥、宝鋆、曹毓瑛,大学士贾桢、周祖培。刑部汉两尚书,只召了绵森,因为赵光主用重典,特意不叫他来,表示这个“御前会议”完全是为了要减载垣等人的罪而召集的。

  朝廷的亲贵重臣,差不多尽于此了,平关防严密的军机处,此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尤其是那些顶儿尖儿的贵人,如惠、睿两亲王,贾、周两相国等等,每人都随带了三四个跟班,捧着衣包、烟袋,暖水壶,在景运门外侍卫值班的屋子里伺候,一会儿说,把某王爷的参汤取来,一会儿又说,某中堂冷了,要添一件坎肩,军机处的苏拉奔进奔出传话,几乎不曾停过。

  这糟糟的情形,一时还停不下来,因为昨天内阁会议的结果已经漏了,两王一相凌迟处死,是京城里从未听说过的大新闻,而且怡、郑二王,是两朝的顾命之臣,掌权多年,肃顺的气焰,更是如天之高,平时多少人仰望颜色而不得,这时自然都要看一看他们的真面目。而对肃顺,尤其要看一看他的下场,有些人是为柏葰不平,有些人则因为“五宇字”官钱号舞弊一案,办得太严,遭了池鱼之殃,倾家产的,把肃顺恨入切骨,打算着等他的囚车经过,要好好凌辱他一番。

  恭王一时不能“递牌子”请见两宫太后,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步军统领、顺天府、刑部各衙门都有紧急报告送来,说谣传载垣等人,今行刑,九城百姓,倾巷而出,正门西城以及宣武门大街一带,人山人海,秩序不易维持。恭王怕惹出麻烦来,正召集文祥、宝鋆、曹毓瑛和绵森在商量办法。

  大家的看法都相同,御前会议结束,随即降旨,立刻行刑,这三个步骤一开始就不能中断,这也就是说,宁愿事先稍缓,等部署好了再晋见两宫太后,比较妥当。

  好得是外间谣言虽盛,对事实真相,却不尽明了,都以为载垣、端华和肃顺是监在刑部大狱。刑部在西长安街与西江米巷之间的刑部街,与都察院、大理寺密迩,合称为“三法司”有名的肃杀之地,而以刑部为尤甚,此地原来是明朝的锦衣卫,其中西北、西南两座俗称“天牢”官称“北所”、“南所”的诏狱,本来是明朝锦衣卫的“镇抚司”专管抓人、杀人“驾帖”一出,魂飞魄散,不知道多少忠臣义士,死在里面。

  但是,明正典刑的“弃市”则是以宣武门外的闹区为刑场。照规矩,犯人绑出狱来,由刑部后门穿过西江米巷,沿正门西城,到宣武门一直往南,出骡马市大街与宣武门大街叉的十字路口,名为“菜市口”的地方,把七八糟的菜贩,临时赶一赶,清出一片空地,就是行刑之地。

  因此,这天看热闹的人,多集中在正门与宣武门之间的这个区域,不知道载垣等人是关在东城的宗人府,这就比较好办了。

  “得绕着路走,”宝鋆建议:“出哈达门,由骡马市大街到菜市口,不也一样吗?”

  旗人把崇文门叫做“哈达门”出崇文门,由骡马市大街向西到菜市口,殊途同归,而可以避开人群,自是个好办法,但消息不能走漏,否则仍是白费心机。所以恭王指示文祥,通知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在表面上,仍旧弹西城一带,暗中在骡马市大街,展开戒备,布成声东击西之计。

  他们还在从容商议,慈禧太后却已等得不耐烦了,派出内奏事处的首领太监来催问。恭王不便再延,一面命令文祥和宝鋆,分头通知有关衙门,照商定的办法即速部署,一面到外屋会齐了在待命的王公亲贵,进养心殿晋见两宫太后。

  未入殿门,恭王站定脚对惠亲王轻声说道:“五叔,回头该你老人家说话的时候,可别忘了!”

  “真是!老六,”惠亲王答道“你真当我七老八十的,老糊涂了?”

  “我只提你一声儿。”恭王笑道:“你老领头,请吧!”

  等太监揭开门帘“老五太爷”惠亲王领先进了养心殿东暖阁,他是大行皇帝的胞叔,分属尊亲,常朝免行跪拜礼,所以只朝上请了个安,此外由恭王带头,列班跪下磕头。两宫太后尊礼老臣,已预先嘱咐太监,把年龄最长的贾桢和周祖培扶了起来。然后分成东西两列,静候太后宣示。

  这还是两宫太后第一次召见这么多的亲贵重臣,自不免有些紧张,慈安太后原来想好了的几句开场白,一下子忘得无影无踪,无可奈何,只好看着右面轻声说道:“妹妹,你跟大家说一说吧!”

  就她不这么说,慈禧太后也预备开口了。她用块大手绢捂着嘴,微微咳嗽了一下,视线从“老五太爷”扫到末尾,那个官儿不认得,拿起银盘里的通称为“膳牌”的“绿头签”看了看,又是不认识的文,随即看着恭王吩咐:“以后膳牌也得写上汉字才好。”

  “是!”恭王知道她的意思,便转脸说道:“绵森,你单给两位皇太后跪安报名。”

  “喳!”绵森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弯着疾趋数步,在当中跪倒,自己报了三代履历,然后退回原处。

  于是慈禧太后拿起奏折说道:“内阁会议的折子,我们姊妹已经看了。载垣、端华、肃顺这三个人,在热河是怎么个专擅跋扈,你们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亏得有恭王在京里留守,肃顺他们还有顾忌。要不然,那儿还有今天?”

  这是对恭王的表扬,他自然要谦虚一番:“全是列祖列宗和大行皇帝在天之灵的庇佑,臣何敢当圣母皇太后的奖饬?”

  “我说的是实话。”慈禧太后又说“谁是臣、谁是忠臣,我们姊妹全知道。肃顺他们的目无法纪,也不是一天了,那时大行皇帝精神不好,凡事力不从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们今天都要体谅大行皇帝的心,如果以为大行皇帝是怎么样的宠信肃顺他们,可就错了。”

  大家齐声答应一个:“是!”“现在你们会议定罪,照大清律例处置,自然不错。不过,凌迟处死,到底于心不忍,我现在要问大家一句:载垣、端华、肃顺这三个人,到底有没有一点儿可以原谅的地方?”

  于是恭王向惠亲王看了一眼,这位“老五太爷”便代表亲贵发言:“载垣、端华、肃顺,罪大恶极,照国法处置,无可宽宥。至于法外之恩,臣等不敢妄议。”

  “嗯,嗯!”慈禧太后点点头,又指着贾桢、周祖培说:

  “你们俩是三朝的老臣,有话也可以说呀!”

  两位大学士相看了一眼,由贾桢陈奏:“臣等并无异辞。”

  “议政王呢?”

  恭王心想,慈禧太后实在不须多问了,这样问来问去,莫非另有主意?不如自己先作个暗示,于是含蓄地答道:“亲王弃市,似与国体有碍。应如何加恩之处,请两位太后圣裁。”

  这样一说,慈禧太后知道,已到了作结论的时候,便转脸向慈安太后征询意见:“载垣跟端华,就让他们自己去了结吧!”

  “嗯!”慈安太后容颜惨淡地答了一个字。

  “肃顺不能跟他们俩一样。”慈禧太后看着恭王又说“他不是亲王,绑到菜市口也不要紧。”

  “是。那是‘斩立决’。”

  “对了,斩立决!”慈禧转脸问道:“五叔,你看,这么处置还合适吧?”

  “议亲、议贵,全是两位太后的恩典。”惠亲王答道:“至于其余穆荫等人的罪名,由军机承旨办理,臣等不必参预。”

  “好!军机留下来。你们跪安吧!”

  等惠亲王他们退了出去,两宫太后跟军机大臣继续商议未了事宜。首先要派定执行谕旨的人,而名义则又不同,对肃顺,当然是“监斩”而对载垣和端华,因为赐令自尽,只称为“传旨”

  “监斩就仍旧派仁寿好了。”

  慈禧太后的人选,与恭王预拟的,不谋而合“臣也是这么想。”恭王又说“刑部还要派一个人去照料,载龄可以。请旨!”

  “载龄是谁啊?”

  “他是刑部右侍郎。”

  “好。”慈禧太后接着又说“宗人府那面,就让绵森去传旨。”

  “是!再请加派宗人府右宗正肃亲王华丰传旨,以华丰为主,绵森为副。”

  慈禧太后对于朝廷和八旗的制度,已经相当熟悉了,一听恭王的建议,立刻便了解了他作此安排的用意。宗人府左右宗正,分掌八旗宗室的“家务”镶蓝旗最早的驻区在西城,归右宗正管,所以非派华丰不可。而且肃亲王是太宗长子豪格之后,对怡亲王载垣来说,地位是比较超然的。

  安排好了这一切,就谈到景寿了“六额驸的处分,全免了吧!”慈禧太后吩咐。

  如果真是这么办,又何以服人心?所以反而是恭王不肯。折衷的结果是“着即革职,加恩仍留公爵并额驸品级,免其发遣”他的罪名,也改轻为“身为国戚缄默不言”了。

  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的罪名,是“于载垣等窃夺政柄,不能力争”而最倒霉的是穆荫,认为他“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已久,班次在前,情节尤重”革了职充军,但也加了恩,由“发往新疆”改为“发往军台效力赎罪”其余的都是“即行革职,加恩免其发遣”

  商量已定,恭王他们四个人退回军机处,已有不少各衙门的司官,伸头探脑地在窥探,这都是来打听消息的。肃顺难逃一死,已是意料中事,但载垣、端华,情节不如肃顺之重,身分又是袭封的亲王,或者“上头”会有恩典。只要不死,便有复起之望,那些直接间接恃他们为奥援,或有别项利害关系的人,便好抢先一步为自己作打算。

  恭王当然知道他们的来意,下令警戒,由醇王以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的身分,派出乾清门的侍卫,把守隆宗门与内右门之间的军机处,远远地隔绝了闲杂人等。

  其时睿亲王仁寿,因为预先已知将有差使,留在军机处未走,刑部尚书绵森和右侍郎载龄,则在乾清门西的南书房待命,恭王派人把他们请了来,传述了旨意,请他们即刻分头办事,在落以前,必须复命。

  于是仁寿、绵森和载龄,一起到了户部街宗人府。右宗正肃亲王华丰,已经等了好半天了,绵森说了经过,四个人关起门来,密议执行谕旨的步骤。

  睿亲王仁寿年纪大了,火气消磨,处事圆滑,首先就说:“我是监斩,不必跟肃六照面儿,回头我先在半截胡同官厅等着,事完以后,验明正身,我就好复命了。你们商量商量吧!这儿没我的事,我先回去一口儿。”说着,打个呵欠,站起身来向大家拱拱手,又叫着载龄的别号说:“鹤峰,预备好了,派人给我一个信。咱们半截胡同见。”

  等仁寿回府去大烟,载龄随即也赶回刑部,掌管刑狱的“提牢厅”主事,和掌管缉捕旗人逃亡的“督捕司”郎中,早已点齐了刽子手和番役,伺候多时,宣上堂来,下差使,旋又一起到了宗人府。

  其时载垣、端华和肃顺,已被分别隔离,端、肃兄弟由左司移置右司空屋。载龄已在路上盘算好了,到了那里,先只身去看肃顺。

  自移置以后,肃顺便知不妙,空屋独处,一筹莫展,唯一的希冀是能挨过十月初九登极大典的日子,就有不死之望,所以这几天在高槐深院之中,看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如年之感。因为如此,紧张得失去常态,偶有响动,立即惊出一身冷汗。偏偏那间空屋的耗子特多,一到晚上,四处奔窜,害得他通宵不能安枕,到白天倦不可当时,才和衣卧倒打一个盹。

  当载龄来时,他正在倚壁假寐,听见锁钥声响,一惊而醒,睁大了眼,又惊又喜地问说:“鹤峰,你来干什么?”

  载龄由署理礼部侍郎,调为刑部侍郎,是肃顺被捕以后的事,所以他有此一问,载龄也不说破,只叫一声:“六叔!”

  载龄也是宗室,比肃顺小一辈,所以称他“六叔”这原是极平常的事,而在穷途末路,生死一发之际的肃顺,就这样一个称呼,便足以使他暖到心头,感动不已了。

  “难为你还来看我!”肃顺的眼眶都红了“鹤峰,你说,恭老六的手段,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儿?”

  “六叔,生死有命,你别放在心上。咱们走吧!”

  肃顺疑团大起:“到那儿去?”

  “内阁在会议,请你去申辩。”

  “好!”肃顺大为兴奋,立刻又显得意气豪迈了“只要容我讲话就行!这几年我的苦心,除了大行皇帝没有人知道,我跟大家说一说。”

  说完,跨开大步就走,载龄却又一把拉住了他:“六叔,慢着,你有什么话要说,这会儿说吧!”

  “咦!怎么?”

  “我进来一趟不容易。”载龄急忙又说“你有什么话要告诉府上,我好替你带去。”

  原来并无他意,肃顺的紧张消失了“‘府上’?哼,”他冷笑道“家都给抄了,还说什么‘府上’?”

  “六叙,这不是发牢的时候。如果你没有话,那就走吧!”

  “有话,”肃顺连连点着头“我那两个小妾,现在不知怎么了?”

  “放出来了。在那儿我可不知道。”

  “拜托你派人找一找,我那两个小的,面和心不和,请你开导她们,千万要和衷共济,好好过日子。我那两个孩子,要叫他们好好儿用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我一定把话带到。”载龄紧接着又问:“还有别的话没有?”

  他的意思是肃顺或有隐匿的财产,能把匿藏的地点套出来,肃顺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别的话了!”

  “那就走吧!”

  载龄抢在前面,急步而去,肃顺紧紧跟着,穿过一条夹,往左一拐,便是个大院子,站着十几个番役,有的提着刀,有的拿着铁尺,有的拿着绳子,还有辆没有顶篷的小车,一匹壮健的大黄牛已经上了轭了。

  肃顺一看脸色大变,张皇四顾,大声喊道:“载龄!载龄!”

  载龄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闪出一个官儿来,向肃顺请了个安说:“请中堂上车!”

  “到那里?”肃顺气急败坏地问。

  “自然是菜市口。”

  “什么?”肃顺跳了起来,两眼如火般红,仿佛要找谁拚命的样子。

  那个官儿——提牢厅的主事,努一努嘴,一群番役拥了上来,七手八脚摘下了肃顺的帽子,把他推上车去,连人带座位一起,紧紧地缚住。

  肃顺一声不吭,只把双眼闭了起来,脸色灰败,但仍旧把头昂得很高,有种睥睨一切的味道。

  那提牢厅的主事,是从未入的吏目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在刑部南北两所二十几年,大辟的犯人见得多了,有的一听绑赴菜市口,顿时,吓得瘫痪,这是最好料理的一类。有的冤气冲天,狂蹦跳,把那股劲发过了也没事了。最难伺候的是怨毒在心,深沉不语,脑袋不曾落地以前,不知会想出什么愤的绝招来,得要加意防范。

  看肃顺的样子,正就是最难伺候的那一类。尤其棘手的是,堂官赵大人已经吩咐过,肃顺桀骜不驯,要防他破口大骂,但不准在他嘴里东西。上东西,腮帮子会鼓起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一定认为是有意封他的口,不免会引起许多无稽的流言。

  这差使就不好当了!那主事左思右想,只有哄骗一法,所以当那些番役为肃顺上绑时,他不住地喊:“绑松一点儿,绑松一点儿!”其实,他早就告诉了番役,不管他怎么说,不必理会,该如何便如何。他的话只是有意这样说说,好叫肃顺见他的情。

  等绑好了,他又走到肃顺面前,手里托着鸡蛋大的一块栗木,叫道:“肃中堂!”

  肃顺把眼睛睁了开来,没有说话。

  “你老明鉴!”他说“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堂官代,怕你老路上发脾气,叫把这个玩意用上。何必呢?在嘴里,怪难受的!我就大胆违命不用了。不过我也有下情上禀,你老得体恤体恤我们,这一路去,千万别一嗓子喊出来。不然,可就送了我忤逆了!”

  肃顺依然不答,把那块栗木看了看,照旧闭上了眼。

  “走吧!”主事大踏步出了宗人府侧门,跨上一匹马,牛车辘辘,番役夹护,由正门东城穿过南玉河桥,出崇文门,循骡马市大街,直赴西市。

  等肃顺一走,肃亲王华丰便要料理载垣和端华的大事了。他与绵森已经商量好了步骤,分头办事,绵森驱车入宫,去领明降的谕旨,华丰便备了一桌盛宴,派人把载垣和端华去请了来。

  见了华丰,载垣叫三叔,端华叫三哥,声音都有些哽噎了。

  “坐,坐!”华丰把他们引入客位,从容说道:“我没有想到叫我来接了‘右宗正’的差使!一直想来看你们俩,偏偏这几天事儿多,总算今天能个空,跟你们俩叙一叙。来吧,痛痛快快喝两钟!”

  载垣、端华连声道谢,把酒杯送到边碰一碰,载垣便赶紧放下杯子问道:“三叔,内阁会议过了吧,怎么说啊?”

  “还没有定议。要看上头的意思。”

  “上头?”载垣紧接着又问:“恭六叔是怎么个意思?”

  “谁知道呢?没有听他说,我也不便去打听。”

  “总得让我们说说话啊!”端华依然是那样鲁莽“难道糊里糊涂就定了罪?怎么能叫人心服呢?”

  华丰微笑不答,只是殷勤劝酒,然后把话题扯到了天气上,由深秋天气谈到西山红叶和秋冬之间的许多乐事。载垣和端华心里如火烤油煎般焦急,但旗下贵族讲究的就是从容闲雅,所以这时还不得不强作镇静,费力周旋。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华丰提到十月初九的登极大典,载垣急忙捉住话风中的空隙,喊了声:“三叙!”他说:“我跟你讨教,皇上的好日子,你看,我们能不能上一个折子叩贺大喜?”

  华丰懂得他的用意,这个折子,名为叩贺,实则乞怜,事到如今,丝毫无用,但也不必去拦他的兴头,所以徐徐答道:“大丧期间,不上贺折。不过,你们的情形不同,也不用有什么礼节仪制上的顾忌了。”

  “三叔,这一说,你是赞成喽?”

  “也未尝不可。”

  “既这么着,”载垣离座请了个安“得求三叔成全!”

  “请起,请起!”华丰慌忙离座相扶“只怕我使不上劲。”

  “只要三叔一点头就行了。请三叔给我一位好手,切切实实写一个折子。我把这个做润笔。”一面说,一面从荷包里挖出一支镶了金刚钻,耀眼生花的金表,递了过去。

  “你先收着,等我找到了人再说。不过…。”

  “怎么?”载垣极其不安地问。

  “等一等,等一等。”华丰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等一下再说。”

  这一等不用多久,进来一个人,悄悄走到华丰身边,轻声提示:“王爷,时候差不多了!”

  “喔!”华丰慢条斯理地取出表来看一看,同时问说:“绵大人回来了没有?”

  “来了!”

  “好了!”华丰起身向载垣招一招手:“两位跟着我来!”

  脸疑惧的载垣和端华,拖着沉重的脚步,随华丰到了一座冷僻的院落中,进门一看,绵森带着一班司官和笔帖式,面色凝重地站着等候,载垣刚要开口,绵森已拱一拱手说道:

  “有旨意。两位跪下来听吧!”

  于是载垣和端华面北而跪,受命传旨的两人互看了一眼,华丰报以授权的眼色,绵森才自从人所捧的拜匣中,取出一道内阁明发的“六行”高声宣读。

  第一段是宣布罪状,第二段是会议定罪,念到“凌迟处死”这四个字,载垣和端华不约而同地浑身抖个不住,无法跪得象个样子。有人便要上去挟持,华丰摇摇手止住了。

  绵森看这样子,不必再一板一眼,把曹毓瑛精心结构的文章,念得字正腔圆,口中一紧,如水就下,念得极快,只在要紧的地方略慢一慢,好让载垣和端华能听得清楚。

  这以下就是最重要的一段了,绵森提高了声音念道:

  “朕念载垣等均属宗人,遽以身罹重罪,悉应弃市,能无泪下?惟载垣等前后一切专擅跋扈情形,实属谋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特欺凌朕躬为有罪也。在载垣等未尝不自恃为顾命大臣,纵使作恶多端,定邀宽宥,岂知赞襄政务,皇考并无此谕,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亦何以饬法纪而示万世?即照该王大臣等所拟,均即凌迟处死,实属情真罪当。惟国家本有议贵、议亲之条,尚可量从未减,姑于万无可贷之中,免其肆市,载垣、端华均着加恩赐令自尽。即派肃亲王华丰、刑部尚书绵森,迅即前往宗人府,传旨令其自尽。此为国体起见,非朕之有私于载垣、端华也。”

  以下是关于肃顺由凌迟处死,加恩改为斩立决的话,绵森就不念了,只喊一声:“谢恩!”

  载垣和端华那里还能听清他的话?两个人涕泪纵横,放声大哭。华丰看看不是事,顿着足,着急地说:“这不是哭的时候!还不快定一定心,留几句话下来,我好转给你们家属!”

  这一说,总算有效果,载垣收拾涕泪,给华丰磕了个头说:“三叔,我没有儿子,不用留什么话,只求三叔代奏,说载垣悔罪,怡亲王的爵位,千万开恩保全,听候皇上选本支贤能承袭。倘或再革了爵,我怎么有脸见先人于地下?”说着又痛哭失声了。

  端华也没有儿子,怔怔地呆了半天,忽然大声嚷道:“我死了也不服!”

  “老四!”华丰厉声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是那种糊涂心思。你虽无后,难道也不替你本房的宗亲想一想?”

  这是警告他不要再出“悖逆”之言,免得贻祸本房的亲属。端华不再作声了,咬一咬牙挣扎着要起身,便有个笔帖式上去把他扶了起来。

  这时绵森在半哄劝、半威吓地对付载垣,总算也把他得站直了身子,他也是由两个笔帖式扶着,与端华分别进了空屋。

  赐令自尽,照例自己可以挑选毕命的方法,但总不出悬梁服毒两途,所以两间空屋中是同样的布置,梁上悬一条雪白的绸带子,下面是一张凳子,另一面茶几上一碗毒酒,旁边是一张空榻。

  华丰和绵森等他们一转身进屋,便悄悄退了出去,这时只剩下几名笔帖式在监视。载垣双腿瑟瑟发抖,拿起那碗药酒,却以手抖得太厉害“叭哒”一声,失手落地,打破了碗。

  载垣又哭了,是呜呜咽咽象什么童养媳受了绝大的委屈,躲到僻处去伤心的声音。这时绵森已派人来查问两遍了,看看天色将晚,复命要紧,大家不由得都有些焦急。

  于是一个性急的笔帖式,被查问得不耐烦,就在窗外大声说道:“王爷,快请吧!不会有后命了,甭等了!这会儿时辰好,你老就一伸脖子归天去吧!”

  说完这话,发现载垣,昂一昂头,似乎颇想振作起来,做出视死如归的样子,但才走了一步,忽又颓然不前,把个在窗外守伺的笔帖式,急得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时,绵森又派出人来探问了。一看载垣徘徊瞻顾,贪生恶死的情态,也觉得公事棘手,必须早想办法。于是两人商量着,预备去报告司官,替载垣“开加官”

  如果被赐令自尽的人,不肯爽快快听命,或者恋生意志特强,自己竟无法死自己,以致监临的官吏无从复命时,照例是可以采取断然处置的。在清入关以前,类似情形,多用弓弦勒毙,但这样便成了绞刑,不是“自尽”以后有个积年狱吏,发明一种方法,用糊窗户的棉纸,又称皮纸,把整个脸蒙住,再用高粱酒噀在耳眼口鼻等处,不上片刻,就可气绝。这个方法就称为“开加官”

  也许是载垣已经听见了窗外的计议,居然自己有了行动,窗外的人听见声音,赶紧向里窥看,只见他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向凳子,但身子颤抖,双腿软,竟无法爬得上去。

  这就必须要扶持他一下了,看守的那个笔帖式推门直入,走到他身边说道:“王爷,我扶你上去!”

  载垣闭上眼,长叹一声,伸出手来,让他牵持着踏上方凳,双手把着白绸圈套,慢慢把头伸了进去。

  站在地上的那笔帖式,张大了嘴,一眼不霎地看着载垣,等他刚刚上了圈套,猛然省悟,立即异常敏捷地把他脚下的方凳往外一,载垣的身子立刻往下一坠,双脚临空,双手下垂,人象个钟摆似地晃着。

  载垣一生的荣华富贵,就这样凄凄凉凉,糊里糊涂地结束了。端华也是如此。但无论如何,他们的下场,比肃顺还略胜一筹。

  肃顺的囚车,一出宗人府后门,就吸引了许多路人,一传十、十传百,从崇文门到骡马市大街,顿时动。“五宇字”官钱号案中,前门外有好些商家牵累在内,倾家产,只道此生再无伸冤出气的希望,不想“报应”来得这么快!得到肃顺处死的消息,竟有置酒相贺的,此时当然不会轻轻放过,群相鼓噪,预备好好凌辱他一番。亏得文祥预先已有布置,由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派出人来,监视弹,肃顺的囚车,才得长驱而过。

  只是管得住大人,管不住孩子,受了教唆的孩子们,口袋里装了泥土石子,从夹道围观的人丛中钻了出来,发一声喊,投石掷十,雨点般落向肃顺身上。此起彼落,不多一刻的工夫,肃顺便已面目模糊,形如鬼魅了。

  就这样,越到菜市口,人越拥挤,直到步军统领右翼总兵派出新编的火营士兵来,才能把秩序维持住。

  其时菜市口的摊贩,早已被撵走了,十字路口清出不大的一片刑场,四周人山人海,挤得大呼小叫,加上衙役们的叱斥声、皮鞭声,这一片喧哗嘈杂,几乎内城都被震动了。

  向来菜市口看杀人,只有市井小民才感兴趣,但这天所杀的人,身分不同,名气太大,冤家甚多,所以颇有大买卖的掌柜,甚至缙绅先生,也来赶这场热闹。他们不肯也无法到人群里去挤,受那份前贴后背,连气都不过来的活罪,这样,就只好在菜市口四面,识的商铺里去打主意了。其中有家药铺,叫做“西鹤年堂”据说那块招牌还是严嵩写的,这话的真假,自然无法查考,但西鹤年堂纵非明朝传到现在“百年老店”的称呼是当得起的,所以老主顾极多,这时都纷纷登门歇脚。西鹤年堂的掌柜,自然竭诚招待,敬茶奉烟,忙个不了。

  客人们虽然大都索昧平生,但专程来看肃顺明正典刑而后快,凭这一点上的臭味相投,就很容易谈得投机了。一个个不是大发受肃顺所害的怨言,便是痛骂他跋扈霸道,罪有应得。

  愤恨一,继以感慨,有个人喟然长叹:“三年前肃顺硬生生送了柏中堂一条老命,那时何曾想到,三年后他也有今的下场?”

  “这就是报应!”另一个人接口说道:“杀柏中堂那天,我也来看了。柏中堂坐了蓝呢后档车,戴着大帽子,红顶子自然摘下来了,先到北半截胡同,官厅下车,好些个尚书、侍郎陪着聊闲天。”

  “这就不对了!”有人打断他的问道:“命在顷刻,那还会有这分雅兴聊闲天儿。”“这有个缘故。大家都以为柏中堂职位大了,官声也不错,科场弊案也不过是受了连累,皇上一定会有恩典,刀下留人,饶他一条活命。就是柏中堂自己也这样想,所以到了北半截胡同,还叫他大少爷赶快回府里去收拾行李,柏中堂自己估量着是个充军的罪名,一等朱笔批下来,马上就要起解。打算得倒是好,谁知道事儿坏了!”

  “怎么呢?坏在谁手里?”

  “自然是肃顺。”那人又说“当时只见来了两挂漂亮的车子,前面一辆下来的是刑部尚书赵大人,一进官厅,就号啕大哭。柏中堂一看,脸色就变了,跳着脚说:‘坏了,坏了,一定是肃六饶不过我。只怕他也总有一天跟我一样。’这话果然说中了。”

  “肃顺呢?不是说肃顺监斩吗?他见了柏中堂怎么样?”

  “是啊!后面那辆车子,就是肃顺,扬着个大白脸,简直就是个曹。这小子,真亏他,进了官厅,居然还跟柏中堂寒暄了一阵子。你们各位说,这个人的,到了什么地步了?”

  “这个人可厉害了。说实在的,也真是个人才!”

  此时此地,有人说这句话,便是冒天下的大不韪了。于是立刻有人怒目相向。

  此人姓方,是个内阁中书,这时虽是穿着便衣,但西鹤年堂的主人,是认识他的,眼见客人与客人之间,要起冲突,做主人的不便袖手不管,所以急忙上来打岔。

  “方老爷!”他顾而言他地说“你请进来,我在琉璃厂,买了一张没有款的画,说是‘扬州八怪’当中,不知那个画的,请你法眼来看一看。”

  “好,稍等一等。”那方老爷对怒目相向的人,毫不退让,朗声道:“‘国人皆曰杀,我意独怜才’,知人论世,总不可以成败论英雄。”

  “倒要请教!”有人脸红脖子地,跟他抬杠了“肃顺身败名裂,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不错,肃顺身败名裂,正是咎由自取,然而亦不能因为他身败名裂,就以为他一无可取。”

  “啊!此人可取?可取在那里?”

  “难道他的魄力不可取?事事为大局着想不可取?”

  “何以见得?”

  “自然有有据!喔,对不起,我先得问一声,这里有旗下的朋友没有?”

  做主人的四周看了一下,奇怪地答道:“没有啊!”“没有我可要说实话了!”方老爷显得有些激动了“肃顺总说旗人糊涂不通,只会要钱。他们自己人不护自己人的短,这不是大公无私吗?”

  这是个不能不承认的事实,没有人可以反驳,只得保持沉默。

  “肃顺要裁减八旗的粮饷,可是前方的支应,户部只要调度得出来,一定给。这难道不是为大局着想?”

  这一下有反应了“不错!”有人说道“前方那杆没有子儿,京城里旗下大爷那杆‘’,可以云吐雾,这不裁减他们的粮饷,可真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就是这话罗。”

  一句话未完,只听外面人声动,车声辘辘,隐隐听得有“来了,来了”的声音,大家顾不得再听方老爷发议论,一拥而出。西鹤年堂的小学徒,随即搬了许多条凳出来,在门口人后面,硬挤下去摆稳,让那些客人,好站到上面去观望。

  来倒是有车来了,两辆黑布车帷的后档车,由王府护卫开道,自北而南,越过十字路口,驶入北半截胡同。

  “这不是囚车,囚车没有顶。大概是监斩官到了。”方老爷说。

  他的话不错,正是监斩的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到了。进入北半截胡同,临时所设的官厅,自有刑部的司官上来侍候。载龄皱着眉说:“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回头你们要好好当差,这个差使要出了纰漏,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别的倒不怕,就怕这一层,照例犯人要望北谢恩,看样子肃顺不见得肯跪下,那该怎么办?得请王爷和载大人的示!”

  这一问把载龄问住了。此人的才具本来平常,因缘时会,正当恭王在八旗中收揽人心,准备与肃顺对抗的时候,看他既是“黄带子”又是翰林出身,当差小心殷勤,易于指挥,所以提拔了他一把。把他调补为刑部侍郎,与用肃亲王华丰为右宗正的道理是一样的,都是因事遣人。载龄接事以后,最主要的一件差使,就是来监斩,能把肃顺的脑袋,顺顺利利地拿下来,便是大功一件。

  此刻听属官的报告,顺利不了,倘或出什么差错,秩序一,这么多人,狼奔虎突,会踩死几十个人,那一来就把祸闯大了。兴念及此,不仅得失萦心,而且祸福难测,所以立刻就显得焦灼异常。

  迫不得已只好向仁寿请教“王爷!”他凑近了说“该怎么办?听你老的吩咐!”

  睿亲王仁寿是个老狐狸,听他这话的口气,大为不悦,心里在想:如果虚心请教,我还替你担待一二,若以为可以卸责那就错了!因此不动声地答了句:“我可没有管过刑部,这件事儿上面,完全外行。”

  就这两句话,不仅推得一干二净,而且还有嘲笑他外行不配当刑部侍郎的意味在内。载龄也知这位王爷不好伺候,只得忍着气陪笑道:“不瞒王爷你说,我才是个大外行。你老见多识广,求你指点吧!”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仁寿随随便便地答道:“我就不相信,这么多人伺候不了一个肃顺。”

  “不怕肃顺不能就范,怕的是百姓起哄。”

  “笑话!”仁寿是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又不是杀忠臣,百姓起什么哄?”

  “啊!”一句话提醒了载龄,探骊得珠,懂了处置的要诀了。于是转过脸来,摆出堂官的架子,大声吩咐:“肃顺是钦命要犯,大逆不道,平荼毒百姓,大家都恨不得食其、寝其皮,如果他伏法的那会儿,还敢有什么桀骜不驯的样子,那是他自找苦吃,你们替我狠狠收拾!他要不肯跪,就打折了他的狗腿,他要胡言语,你们掌他的嘴!”

  这都是管刑狱的官吏优为之事,所以堂下响亮地答应一声:“喳!”又请了安,转身退出,自去布置。

  堂上两人,静等无聊,各找自己的听差来装水烟“噗噜噜,噗噜噜”地,此起彼落,屋子烟雾腾腾。

  突然间,外面人声嘈杂,刑部官吏来报:“肃顺快到刑场了!”

  肃顺从骡马市大街行来,快到菜市口了,提牢厅的主事骑马领头,番役和护军分行列队,沿路警戒。中间囚车上的肃顺,已经狼狈不堪,但一路仍有人掷石块,掷果皮,他也不避,只闭着眼逆来顺受,惟有嘴在不住嗫嚅,不知是搐,还是低声在诅咒什么人。

  这时人汹涌,秩序越发难以维持,火营的兵勇,端起托,在人头上凿,结果连他们也卷入人,随波逐,做不得自己的主张了。

  就这拥挤不堪的时候,宣武门大街上又来了一辆车。步军统领衙门的武官,率领八名骑兵,在前开道,十分艰难地穿过菜市口,到北半截胡同官厅下马,接着,车也停了,下来的是都察院掌京畿道的监察御史。依照“秋决”的程序,由刑部拟定“斩监候”的犯人,在秋后处决的那一天,一律先绑赴刑场,临时等皇帝御殿,朱笔勾决,再由京畿道御史,赍本到场,何者留,何者决?一一宣示,方可判定生死。肃顺的“斩立决”虽出于特旨,但为了表示郑重起见,袭用这个例子,这位“都老爷”此行的任务就是颁旨。

  其时官厅外面的席棚,已经设下香案,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接了旨,随即升上临时所设的公案,主管宗人府属下刑名的直隶司郎中,依礼庭参,静候发落。

  仁寿问道:“肃顺可曾带到刑场?”

  “已经带到了。”

  “他怎么样?”

  “回王爷的话,肃顺颇不安分。”

  “噢?”仁寿转脸向载龄征询意见:“旨意已到,不必再等什么了。我看早早动手吧?”

  “王爷见得是。”

  “好了!”仁寿向直隶司的郎中吩咐:“传话下去,马上开刀!”

  “是!”直隶司郎中,疾趋到席棚口,向守候着的执事吏役,大声说道:“斩决钦命要犯肃顺一名,奉监斩官睿王爷堂谕:‘马上开刀!’”

  “喳!”堂下吏役,齐声答应。飞走奔到刑场去传令。同时载龄也离了公座,走出席棚,由直隶司郎中陪着,步向刑场。

  刑场里——菜市口十字路街心,肃顺已被牵下囚车,面北而立,有个番役厉声喝道:“跪下!”

  这时的菜市口,除了南北两面维持一条极狭的通路以外,东西方向的路口已经住了,但人山人海的场面中,肃静无声,所以番役那一声喊,显得特别响亮威严。大家都踮起了脚,睁大了眼,把视线投向肃顺,要看他是何表示?

  一直闭着眼的肃顺,此时把双眼睁开来了,起初似有畏惧之,但随即在眼中出现了一种毒蛇样的凶焰,把牙齿咬得格格地响,嘴都扭曲了!胆小的人看见这副狞厉的神色,不由得都打了一个寒噤。

  “跪下!”那番役站在他前方侧面,有一次大喝“谢恩!”

  “恩”字的余音犹在,被反绑着双手的肃顺,猛然把头往前一伸,好大一口痰唾吐在那番役脸上。

  “恭六,兰儿!”肃顺跳起脚来大骂:“你们叔嫂狼狈为,干的好事!你们要遭天谴!兰儿,你个妇…。”

  如何容得他再破口大骂?被唾的那番役,顾不得去抹脸上,伸出又厚又大的手掌,揸开五指,对准肃顺的嘴,一掌过去,把它封住。

  这一动上手,就不必再有保留,在后面看守的那个番役,举起铁尺,在肃顺膝弯里,狠狠地就是一下。只怕肃顺从出娘胎以来,就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头,顿时疼得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胖大的身躯一矮,双膝跪倒,上半身也要瘫了下去,后面那番役容不得他如此,捞住他的辫子,使劲往上一提,总算是跪定了,但一颗脑袋,还在扭着。

  其实披红挂彩,手抱薄刃厚背鬼头刀的刽子手,已经在肃顺的左后方,琢磨了半天了。刑部提牢厅共有八名刽子手,派出来当这趟“红差”的,自然是脑儿尖儿,这个人是个矮胖子,姓魏,外号叫“魏一咳”是说他刀快手也快,咳嗽一声的工夫,就把他的差使办好了。

  “魏一咳”的手快心也狠,其实这又不仅他为然。刑部大狱,又称“诏狱”狱中的黑暗,那怕是汉文帝、唐太宗,都难改革。到了明朝末年,阉专政,越发暗无天。清兵入关,一仍其旧,刽子手和狱吏勒索犯人家属,有个不知何所取义的说法,叫做“斯罗”方法的残忍,简直就是刮骨敲髓。每年秋决,无不要发一笔财,得钱便罢,不如所,可以把犯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秋决之,从狱中上绑开始,就有花样,纳了贿的,不在话下,否则就反臂拗腿,一上了缚,不伤皮伤筋骨,等皇帝朱笔勾决,御史赍旨到场,幸而逃得活命,也成了残废。如果是凌迟的罪名,而犯人的家道又富裕,那勒索就无止境了。刽子手自己扬言,有这样的“本领”活活肢解,犯人到枭首时才会断气。倘或花足了钱,一上来先刺心,得个大解,便无知无觉,不痛不了。

  至于一刀之罪的斩决,看来好象搞不出花样,其实不然。事先索贿不遂的,他们有极无赖的一计,把落地的人头,藏了起来,犯人家属要这个人头,好教皮匠了起来,入棺成殓,便得花钱去赎。如果花了钱,要求不致身首异处的,那才真的要看刽子手的本领了,本领不够,一刀杀过了头,犯人家属自然不会再给钱。

  说“斩”说“砍”实在都不对,应该说“切”反手握刀,刀背靠肘,刀锋向外,从犯人的脖子后面,推刃切入。大致死刑的犯人,等绑到刑场,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吓得魂不附体,跪都跪不直,于是刽子手有个千百年来一脉相传的心法,站在犯人后方,略略偏左,先起左手在他肩上一拍,这时的犯人,草木皆兵,一拍便一惊,身子自然往上一长,刽子手的右臂随即推刃,从犯人后颈骨节间切进去,顺手往左一带,刀锋拖过,接着便是一脚猛踢,让尸身前仆。这一脚踢得要快,踢得慢了,尸腔子里的鲜血往上直标,就会溅落在刽子手身上,被认为是一件晦气之事。

  刽子手都会这一“切”本领高下,在那一拖上面,拖得恰到好处,割断了喉管,一层皮仍旧连着,总算身首未曾异处,对犯人的家属来说,便是慰情聊胜于“断”了。

  魏一咳便有这种头断皮连的手段,凭这一刀,挣下了一份颇可温的家私。他平生奉旨杀人无其数,每年秋决的那一天,十几二十个人伏法,片刻之间,人头滚滚,不当回事,但从前两年科场案起,魏一咳开始感到,干他这一行不是滋味了。

  戊午科场案,处斩的一共七个人,提牢厅一共派出四名刽子手,魏一咳领头,却最轻松,因为他虽预定“伺候”柏中堂,可是同事都开玩笑,说他也是“陪斩”因为都料定柏葰必蒙恩赦,魏一咳无须动刀。

  谁知真的要动刀了。“驾帖”一下,相顾失,魏一咳尤其紧张。一位老中堂,又是读书人,不曾犯下什么谋反大逆的案子,竟也象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室而又谋杀本夫的坏蛋那样,在这菜市口毕命,这一刀,好难下手。

  而无论如何罪不至死的柏中堂,虽受冤屈,却无怨言。魏一咳眼看他颤巍巍地望阙谢恩,眼看他闭上双目,闭不住泪水,更有那柏中堂的家属,跪在一旁,哭得力竭声嘶,这摧肝裂胆的景象,简直让魏一咳震动了。等杀完柏中堂,心里窝窝囊囊地,三个月没有开过笑脸。

  现在轮到杀肃顺的头,这让魏一咳又震动了!干他们这一行的,最相信因果报应之说,肃顺害死了柏葰,结果落得同样的下场,这不是冥冥之中,丝毫不的“现世报”?他从昨天得到消息,说肃顺要凌迟处死,知道这趟“红差”一定落在自己身上,跑去找着白云观的老道,聊了一黄昏,回来跟他子儿女表示,等料理完了肃顺,他决定要辞差了。

  因此,这是他封刀以前的最后一趟差使。平生杀过两位“相爷”这到“大酒缸”上,三杯烧刀子下肚,谈起来也算是件很脸的事!所以他聚会神地,决心要漂漂亮亮杀这一刀。杀柏中堂那次,想替他把脑袋连着,却因为手有些发抖,推刃之际,失掉分寸,还是把个头切了下来,这在魏一咳自觉是种羞辱。

  但看肃顺扭来扭去不安分的样子,却是个不容易料理的。但载侍郎“行刑”的口令已下,提着肃顺辫子的番役把手也松开了,这一刻无可再延,魏一咳心知拍肩无用,换了个花样,微微挫身,相好了部位,轻轻喝道:“看前面,谁来了?”

  等肃顺头一抬,伸长了脖子,魏一咳右肘向外一撞,从感觉中知道恰到好处,于是略略加了些劲,刀锋拖过,提脚便踢——慈禧太后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进宫到了军机处,恰好肃亲王和刑部尚书绵森也在那里,分别向恭王说了经过,就托军机处代为办了会衔呈奏的折子,正式复命。

  一之间杀了两个“铁帽子王”一个协办大学士,这是从开国以来所未有的大刑诛,所以朝中大臣,多深受刺,那一来,就把登极大典这件喜事的气氛冲淡了。

  但在另一方面,所谓“三凶”的被诛,余波不息。从宫内到民间,处处在谈论此事,而且论调有转变的趋向,惋惜多于遣责,同时也有人认为处置太过。其中最深的一种见解是:载垣、端华,尤其是肃顺,既为大行皇帝所信任,自然有他们的长处和功劳,难道先帝宾天,百,这三个人就会变得一无可取,十恶不赦?岂不是太不可思议!倘又说,这三个人本来就是坏蛋,根本不该重用,那不就等于指责先帝无知人之明?

  这些论调,在前一两天已可听到,等肃顺的人头落地,说公道话的就越发多了。当然,那只是私下谈论,但已足可使恭王不安了。

  煌煌上谕中一再强调的是祖宗家法,倘或清议播,说“今上”行事,有违先帝本心,对于士气民心,大有影响,而“今上”童稚,大政出于议政王,这样,谁应负责?不言自知。

  这就是恭王不安的由来。

  为此,当夜他就在鉴园召集心腹密谈,研究针对这一情势所应采取的对策。

  “当然以安定人心为本。”文祥在这种场合,向来是敢言的“我们旗人中,有这么个说法:三朝的老臣,说砍脑袋就砍脑袋,一点不为先帝留余地…。”

  恭王气急了,大声打断他的话,倒象是在跟他争辩:“那是肃顺他们不给人留余地,怎么说是我们不给先帝留余地?”

  “不错!”文祥安详地答道:“可是肃顺已经伏法了,不会有人再多提他的不对了。”

  “人总是将人比已。”宝鋆也说“对宗室得要赶紧安抚,别让肃顺他们的余,有挑拨离间的可乘之机。”

  “如何挑拨离间?”恭王极注意地问:“是那些人?”

  “这你就不必问了。”老成持重的桂良,半相劝,半命令似地说“反正就是刚才博川转述的那些话,搞得人人自危,动不安。”

  恭王很深地点一点头,把自己的心定下来,接纳了大家的建议,很有力地说了一句:“对!应该安抚。”

  于是宝鋆说了办法:“先下个明发,由宗人府宣谕宗室,申明我宗室自开国以来,夹辅皇室,公忠久著,今后自然仍是亲亲为重,仍望各自黾勉,以备量材器使。如果不自检束,则载垣、端华等以亲王大臣,尚且不能屈法市恩,何况闲散宗室?”

  这番意思,恩威并用,冠冕堂皇,大家都认为说得很好。但是空言宣慰,显然还不大够,因此文祥又把少詹事许彭寿奏请“查办援”那个折子提了出来,主张处置的方法,应力求缓和。

  “怎么样的缓和?象陈孚恩这样可入‘佞传’的人物,还不重办,如何整饬政风?还有黄宗汉,误国之罪,岂可不问?”

  恭王的话,听来义正辞严,一时不能不办他们的罪,所以桂良提议,予以革职的处分。

  恭王认为处分太轻,于是再又定了“永不叙用”此外侍郎刘琨、成琦,太仆寺少卿德京津太,候补京堂富绩,也是革职,但无“永不叙用”四字,将来便仍有起复的希望。

  定议以后,次上朝奏对,恭王首先就陈明了安定政局,激励人心的那番意思。两宫太后,自然准奏,立即拟旨进呈。此外还有许多例行的政务,也都一一依议,很快地处理完了。一直不曾开口的慈安太后,此时有话要问:“载垣、端华、肃顺他们,昨天说了些什么话?”

  肃顺的悖逆之声,恭王已经知道,自然不会上奏,载垣跟肃亲王说的话,他却不便隐瞒,当即答道:“只有载垣有话,他还念着怡亲王那个爵位。”

  “他的爵位怎么样?”慈禧太后立即接口问道:“应该把他革了吧?”

  “跟圣母皇太后回奏,这怕不行!”

  “怎么呢?”

  “怡、郑两王,都是‘世袭罔替’,本人犯罪怎么样处置都可以,他们的爵位是另一回事。”

  “那应该怎么办?归他们的儿子承袭?”慈禧又说“载垣没有儿子,端华的儿子是肃顺的,更不是什么好种!”

  “就算他们有儿子,也不一定可以承袭。照规矩,由本房近支中挑贤能的袭封。”

  “归谁挑呢?”

  “自然是皇上挑。”说了这一声,恭王觉得不妥,立即又接了一句:“先由宗人府会同军机上共同拟定,请旨办理。”

  这前后不符的话风,慈禧太后已经听出来了,封一个亲王是极大的恩典,她不肯轻易放弃,便看着慈安太后说道:“慢慢儿看看再说吧!要挑当然得好好挑,也叫大家心服。”

  “嗯!这话不错。”

  “这怡亲王的‘世袭罔替’,我听大行皇帝说过,给得也太过分了些,原是雍正爷格外的恩典。”说到这里,慈禧太后突然转脸喊一声:“姐姐!”

  “嗯!怎么?”

  “我说,六爷的功劳,不比当初怡亲王大得多吗?”

  “当然大得多。”

  “既然如此,我有句话,今天不能不说了!”

  慈禧太后的神态,忽然变得异乎寻常的郑重。这一来不但恭王和全班军机大臣,要屏息静听,连慈安太后都张大了眼望着她。

  “我想,大行皇帝一定也跟姐姐说过这话。”慈禧太后看着慈安,用这句话作一个引子,接下来便面对群臣,用肃穆低沉的声音,宣示往事:“是今年过年的时候,记不得是年初一还是年初二,我伺候大行皇帝看折子,随后就谈到京里,逢年过节,又是逃难在外,大行皇帝自然少不了有感慨啦!大行皇帝最惦念的是六爷,叹着气跟我说,兵荒马的,我把老六丢在京里办抚局,事情棘手,只怕这个年都不能好生过!’”

  恭王不知道她的这些话是真是假?但自然宁可信其有,所以趁她语言暂停的间隙,表示了他应有的感念先帝的态度,以极其哀戚的声音说道:“先帝眷顾之恩,天高地厚,如今弓剑归来,音容已渺,此为臣最伤心之事!”

  “谁说不是呢?”慈禧用手绢擦一擦鼻子,接着又说:“先帝也跟我说过,当年在书房里的故事,说哥儿俩,琢磨出来刀法跟法的新招儿。老爷子给赐名‘棣华协力’,给刀赐名‘宝锷宣威’。”

  这段话倒是不假,同时慈安太后也听大行皇帝谈过,所以点点头说:“不错,有这个话。”

  这一来好象是替慈禧作了证,她便越发讲得象煞有介事了:“先帝又说,十几丧母,全靠康慈皇太后抚养,所以弟兄之间,他跟六爷的情分,是别的兄弟比不了的,去年秋天逃难到热河,把个千斤重担,扔了给六爷,洋人不大讲理,六爷主办抚局,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京城里转危为安,可真不容易,按理说,应该象当年雍正爷待怡亲王一样,给个‘世袭罔替’。”

  听得这段话,连慈安太后在内,无不诧异,但虽是可疑之事,因为一则太后之尊,二则死无对证,谁也不敢表示不信,只睁大了眼,静等她继续往下说。

  “当时我听了这话,自然要请问,我说:‘那么皇上为什么不降旨呢?’你们知道先帝怎么说?”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自问自答:“先帝叹口气说:‘肃六不赞成!’又跟我说:‘你把我这话搁在心里,谁面前也别说。等回了京,我再降旨。那时肃六要反对也没用。’”

  原来先帝还有这段苦心!包括恭王在内,谁也不能尽信她的话,唯有忠厚的慈安太后,认为先帝是个重感情的人,而慈禧也没有捏造的必要,所以接着她的话说:“既然这个样,咱们得照先帝的话办!”

  “对了,我正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看着桂良吩咐:“桂良,你叫人写旨来看,恭亲王世袭罔替,特别要声明,这是先帝的遗言。”

  桂良还未答言,恭王已含泪在目,俯伏在地,碰头辞谢:“臣不肖,有负先帝的期许。实不敢当此殊恩,请两位皇太后,千万收回成命。”

  “这是先帝的意思,而且论功行赏,也应该给你这个恩典。”慈禧太后又说:“有罪不罚,有功不赏,试问还有谁肯替朝廷实心办事?”

  “太后圣明,臣实无功。滥叨非分之荣,臣实不安于心。这不是臣矫情,是…。”因为清议可畏,说这“世袭罔替”的恩典,不过杀肃顺的酬庸,但却不便明言,唯有连连磕头。

  看这样子,慈禧太后只得暂时搁置。等退了出来,恭王赶紧又上了一个谦辞的折子,措词极其切实。两宫太后商量了半天,决定“姑从所请”等皇帝成年亲政以后,再行办理。

  目前先赏食亲王双俸。

  下一天,十月初八,到底把这通谕旨,降了下去。恭王心里有数,这不是什么先帝的“恩旨”只是慈禧太后,希望他赶快把垂帘章程议了出来的表示。  WwW.agUxsw.Com
上一章   慈禧全传   下一章 ( → )
董小宛八大胡同艳闻清朝的皇帝红顶商人胡雪百喻经明成皇后型世言舂阿氏谋夫案粉妆楼平山冷燕
阿姑小说网提供了高阳创作的小说《慈禧全传》清爽干净无错字的文字章节:第九章好看阅读,慈禧全传全文无弹窗热门阅读尽在阿姑小说网,阿姑小说网转载收集慈禧全传好看章节。